安周與熒惑打一早便在書齋裡忙碌準備,從臥塌下的櫃櫥裡搬出投影裝置箱、拉起各色粗細纜線測試盤接,蜂窩狀槽格整齊豎插著選數管,垂放懸縛於窗櫺頂端的遮光帘後,透過光筒在顯示屏幕上重映各種規格書、勘察紀錄、平面圖表等影像。此外還有鼓機打孔機組依次裝設備妥,這類新近電氣器材露娜憑藉準國士的身份僅在諳厄利國家研究大樓見識過,而看安周、熒惑流利操作的模樣,也只比自己更熟稔這批尚未解密問世的技術與硬體。

  接著便是一連串冗長的會議,首先由安周將廠房及隱土實地資料彙整呈報,再由露娜提出建議或指出缺漏,接著就營運規範及組織編制進行討論及調整。安周與熒惑大致通懂諳厄利語,除去一些較艱澀專門的詞彙需要石棄豔同步口譯之外,會議可說是順利進行,或許還要扣除重華也待在現場這點,不過重華只駐留角落一旁未曾攙口發言,露娜也不多過問。

  隱土廠房預定以電氣動力設備為主要生產事項。普世教協聖座為了淨化物質世界的污穢,積極向珴空梅涅大陸諸國推動能源管制政策,以淨化電氣動力源逐步汰換掉舊型高污染機械裝置,至於這些舊世代殘餘的設備與技術,則經由各種授權與管制協定,由華胥這類非茶弼沙文化的落後國家吸收,以緩和產業轉型的衝擊。進口註定走入歷史的夕陽污穢產業,說穿了不過是以替茶弼沙諸國承受淨化壓力為代價,好取得機件遂行逆向研究。

  反之,員橋在華胥之國發展電氣動力設備,極可能面臨舊型機動器在地傾銷的排擠效應、或是衝擊政策產生額外的抵制成本;再由重工廠產造流程草稿明顯殘留效仿育奈士迭之國機動車產業的拼湊痕跡,更見員橋缺乏規模製造的實務經驗,卻不相符合地擁有更飛躍的電氣技術?

  綜合目前已知資訊,在推演重工廠實際運作可能面臨的問題之前便已累積了更多疑點,為了精確進行分析與對策,露娜提出一些情報上的要求,安周、熒惑便協作打孔機組送出指示電信。會議就此告一段落。

  工作餘後空閒,露娜推謝了石棄豔的陪同,獨自前往探望幽夫人,一方面是為了致謝前日赴席晚宴的協助,一方面則是……勇女士的警告多少令人在意,而且她原本就打算與幽夫人繼續深入交流。

  或許是岱輿當家這幾日較常待在闔閭府邸的關係,幽夫人溫婉和藹一如以往而氣色更勝以往,在接受露娜的謝意後,體貼適度地關心她近日工作心得情況。倆人又聊了些華胥政情,幽夫人彷彿心有靈犀,交談一晌便為主動說明起文龠昜身邊的人際網絡,像是武大人背後的幫派與宗教色彩、勇女士的經歷背景、大統領等前朝舊臣的軍政影響力。

  見夫人氣息略漸孱弱,露娜不好讓夫人過於疲憊,最後只再問道,「夫人,棣鄂先生也受過您的幫助吧?」

  幽夫人溫婉微笑,簡單說很久以前的事了。

  夫人對過往泰若自然的態度低調而坦蕩,或許是如勇女士所言,有段不算光彩的經歷,但露娜依然感受不到夫人人品有何可議之處,硬要探究過去更是難以啟齒,露娜便打算就此結束談話,這時杏姨匆匆入內通報,幽夫人轉述道,「女士,剛送來了文大人的函件,再麻煩您移往中堂,信使正等候著。」露娜順勢起身道安告退,夫人在她轉身離開前趕忙再開口,「女士,您能與文大人結交是美事,但顧及文大人的安全,日後與文大人往來最好採用保密性較高的方式,府邸裡隨時可以提供適當的私人通訊設備,還請您參酌。」

  露娜帶著一絲疑惑至中堂取件,一名穿著近似勇女士的黑服男子,見到露娜先是恭謹發問,得到杏姨答覆後當場將一方小紙盒揭封,呈上內中信函,信封註寫著收件人的名字、火漆未揭,信使離開前如同軍人行禮的方式露娜才意會過來,可能是勇女士的直轄憲兵編隊。

  露娜回到寢房內拆閱信件,文龠昜已啟程離開芸間,往南方繼續視察諸華的行程,出發前勇女士不知從何處找來刊載過露娜論文的輯錄,文龠昜在途中閱讀後簡記了些心得與疑問,並在勇女士的建議下提筆書信。這種不怎緊急的事態直接動用官方配員,不太像文龠昜的作風,就不知是否因為武大人做人情給自己過,導致勇女士異常積極地維繫她與文龠昜之間的友誼。

  華胥之國打從前朝就已是極端官僚化的國家,卻也因於官僚層級體制使得上下內外的機能雙向遞減,現今商學絕對理性的論述系統或許可在牡丹王朝歷史上預見盲點。露娜跟著恩師針對主流學說提出修正主義,正好讓文龠昜有所共鳴吧。以華胥之國新舊時代的施政方針對應論文,文龠昜信中提出了若干質疑,在露娜思索著該如何函覆時,石棄豔抱著一疊書本闖回寢房。

  「茇舒亞女士!」石棄豔笑著招呼,但除了單純招呼也不知該說什麼,一晌臉紅乾笑,「沒……那個…如果沒特別吩咐的話,我想看點書……」

  看著書脊上的題名,露娜大感意外,「妳對商學也有興趣了嗎?」

  「也不是……不過今天我知道自己對這方面所知太少了……多少覺得……」說著,石棄豔垂下臉蛋,不自覺地重嘆口氣,「我、我想要幫助安周……但在女士、還有重華少主、熒惑少主面前,就深深覺得自己除了應聲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我能像女士那樣擁有輔佐安周的才識就好了……」

  「不用著急,『員橋』會安排妳擔任通譯,應該也是培養妳成為安周輔佐的用意。妳有這份心意很好,接下來按合理的進度來學習……」見石棄豔眨也不眨地猛盯著自己,露娜反問,「怎麼了嗎?」

  「只是突然想到,我是為了安周才想接觸這方面學問的……那女士的起點是什麼?」

  這問題著實讓露娜怔愣片刻,隨後淡淡自嘲,「也是呢……我反而是無法為他人而活,所以才選擇這條路的……」

  「就是女士上次說的『冒險』嗎?」

  「不、不太一樣……」露娜尷尬苦笑,「其實我沒有妳這種積極性,頂多是頑固而已……」這番回覆似乎令石棄豔更加困惑焦慮,露娜只得硬生生地擠出勉勵話語勉強結束話題。石棄豔為安周著想努力的強烈意願雖然誠摯美好,但太過明顯的情感總讓她有些排斥抗拒。

  晚後露娜才重新思考起回覆文龠昜的問題、以及幽夫人提議的私人通訊設備,今晚光從信差的身份有心人便能輕易推測文龠昜的動向,以一國的總理大臣而言確實是不太適宜曝光行程安排,若能建立起隱密性較高的溝通管道……要信任幽夫人嗎……信用的程度應當更實際地評估並相對付予,所以應該自問的是,能信任幽夫人到何種地步?

  幾番酌量下,露娜決定拜託夫人安裝私人通訊設備。



  次日會議繼續,各自彙報、或互作補充修正,都是事前事後的資情流通沒有太大意外狀況,但接下來開始更進一步討論時,便不可避免地面臨預期內的種種爭論。

  大致告一段落後,熒惑揚高聲調,「好了,到目前為止,女士作為遠從諳厄利聘來的準國士顧問,難道沒有什麼真正的高見?我希望妳能拿出實質意義的提議。」

  熒惑咄咄逼人的語氣雖不如重華的苛薄、態度倒是如出一轍,露娜盡可能讓自己語氣表現得鎮定強硬些,「你們還是隱瞞了重要的訊息吧?」果然熒惑立即沉下臉色,一雙火瞳陰鷙森冷地注視在她臉上,露娜強忍住心底的畏縮,「『一族』在隱土應當有額外的動向吧?到底是做了哪些事?事後協助新督府交涉重建?暴動當時在背後或在第一線支援?或者是暴動發生之前……」

  一聲重擊硬是把話截斷,熒惑一掌壓在桌面上,氣勢如同烈燄蒸騰,聲調愈低沉愈發敵意高漲,「妳記好自己的身份『只是』員橋顧問,發問前先自問什麼資格。」

  露娜明確感受到自己觸動對方的警戒線,不、還在那之上……熒惑語氣與其說威脅,不如說認定自己是威脅,雖然還不清楚熒惑來歷,但這股隨時展露獠牙的氣勢與意志,彷彿打一開始抱持開戰準備似地。在會議之前,除了那一夜晚歸受到單方面警告,她不認為自己有與對方交惡的機會…該不會又是……

  這時一隻臂膀阻隔在她們視線之間,不知是熒惑因此收斂氣燄、還是安周本身沉靜的氣質所影響,露娜才像是近乎恐懼的沼泥裡解脫。

  安周不疾不徐的語氣讓氣氛緩和不少,「女士,這部份妳就當作是熒惑姊那邊所負責的,恕我無法明言太多,只可說員橋商團沒有直接涉入其中。」

  「我知道了……」露娜沉吟了一晌,重新再鼓起勇氣,「我再問一個問題,員橋…不、『一族』是否擁有自己的『煉金坊』?」果然話一說出口,又見到熒惑驟然變臉。

  所謂煉金坊,華胥稱之為丹房,亦即是取得天上智慧的祈禱室,最新的科技理論都是由這個無限接近神靈全知德謬哥理型淬煉而出。重工業為生產事業的發展基礎,特別是製造精密機械為主的工廠,更需要擁有獨立的煉金坊以維持技術優勢。員橋從廠房規劃到部門配置都未設置煉金坊,技術理論又明顯超乎操作實務太多,若說員橋另有煉金研究來源,露娜倒是懷疑掌握在熒惑『那邊』。

  熒惑一雙炯亮的血瞳直直迎視露娜目光,沉聲反問,「是又如何?妳想干涉嗎?」

  煉金學非露娜專業,想必熒惑瞭解得更為深入,但在露娜的素養學科裡多少也知道煉金學對近代歷史影響占有重要的一角,現行的煉金學──也就是昇華儀式──源自於上個世紀的奧盧之國Sicambri,據說是一位惡稱為黑落德王הוֹרְדוֹס‎‎的貴族殘害上百名孩童神智,改良降靈儀式取得了通往天上智慧的魔術道。

  當時的煉金學不過是奧盧之國各家理性主義的一派學說,由於過度沉迷異象魔法的奇蹟力量,時被駁斥為邪門外道,黑落德王的罪行亦遭到神學院放逐以及司法院通緝,他的醜聞更導致煉金學一度在奧盧沒落,本人最後也在戰亂中不知去向。然而黑落德王成功獲取長生祕儀的傳聞一直隨著煉金學在暗地裡流傳延續,在奧盧東側的圖裏雅、與隔海的諳厄利兩國漸漸形成風潮。

  原本以昇華儀式為中心的煉金學被視為邪惡知識,隨著煉金坊系統的成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先進科技,特別是在軍事及醫藥上綻放出驚人成效之後,各國政府便明地暗地改變立場,聖座也轉而採用監督管制的方式取代全面的撲滅否定。

  露娜硬著頭皮再次迎視熒惑,「會想插手煉金坊的不是我,而是新聖殿騎士團。一族擁有鍊金技術的痕跡已經明顯到我這個門外漢都起了疑心,妳應該也清楚,除了接受國家監督管束的合法煉金坊之外,其它違法的煉金集團一概列為新聖殿騎士團的預定制裁對象,隨時會受到討伐。」

  「妳該不會是指,普世教協那個打著討伐異端的正義旗幟方便茶弼沙各帝國強化殖民剝削政策以及聖座藉向心運動的福音在近代重新建立權威美其名淨化世界實為政教勾結的新聖殿騎士團?」熒惑滿臉鄙夷地冷笑,「打都不打就由一個茶弼沙人口中聽到對茶弼沙惡勢力妥協的提案真是高明。」

  熒惑的批評連茶弼沙世界裡都時而有見,但擺出如此好戰姿態恐怕只能說是個性導致了。露娜苦思著該如何以對方能接受的論述方式溝通,「關於普世教義問題、鍊金學術倫理姑且不論,目前的現實狀況前提是管制鍊金學的濫用是聖座與茶弼沙諸國已有政治共識,騎士團除了親自出手審判之外,還是可以藉由世俗力量施壓,類似案例在亞俱羅的都魯機帝國即已發生過,最壞的情況,是影響芸間工務司站到一族對立的立場去。」屆時不單是員橋被騎士團盯上,連帶岱輿也將失去萬國租界地的信任。

  熒惑重重砸舌,卻消退了不少敵意,只剩凜聲的質問,「所以女士的結論?」

  露娜翻開昨晚趕出來的記要,「以一族存在鍊金坊為前題我提出大概草案:首先還是必需取得法律上的保障,經由國家這一層政治庇護騎士團也不得不有所顧忌,至少要與隱土督府達成這方面的協議或者達成這方面協議的互動基礎;再者華胥並非是法治國家,至少目前不是,因此重工廠最好能與官方取得某種程度的共同利害關係;此外隱土本身的局勢同時連帶牽扯斡羅斯帝國與耶麻騰之國的競爭,需要在這兩國同樣作為茶弼沙世界外緣國際社會取得平衡……」說著,見到安周疾筆抄記,露娜會心一笑。

  「第一,女士妳犯了一個錯誤,」一直靜觀不語的重華此時終於發聲,「先稱讚妳品性端正好了,軍人把政的國度再怎麼離奇的事件都有可能發生,特別是愚蠢至極的狀況。第二,『一族』的丹房必需絕對隱密,而且員橋不給妳太多時間。請就這兩點重新回覆。」

  難得重華會如此正經切確地正常發言,露娜認真思忖一晌,「第一,在磬烡先生主政的時間裡,華胥之國可以逐漸形成法治國家,我認為應當支持、或者說對他進行政治投資……」

  「這是正論……」重華刻意放柔的音調反而聽來危險,「前提是他要活得夠久。」

  這下連安周、熒惑都顏色凜慄,露娜心底升起一絲不祥,仍繃緊精神壯聲再問,「他受過什麼威脅嗎?」

  「如果說,文大人日前因為季老師而臨時改變行程,可能撿回一條小命呢?」

  無法證實的假設露娜不打算浪費時間進行無意義的辯論,就當做文龠昜對員橋而言並不是足夠穩定的因素來考量,「那麼,除了政治投資之外,就更廣泛地分散風險,重工廠不打算對外發行股份,那麼就試著利用產業鍊綁定利害,除了一般金融借貸之外,選擇或說服隱土當地的豪族作為重工廠上下游的合作對象,再加上芸間的投資家好了……我建議就茶弼沙世界與普世教協目前最重視的電氣動力源政策協定為基礎,擴大到製品標準化跨國共識,就聚集經濟理論應當可以取得芸間工務司支持……協定方向盡量爭取機動設備相關事項的主導權,其它產業則可以妥協……問題是……」

  問題在於標準化協定可帶來的聚集效應是否真能產生說服力?標準化的訴求在珴空梅涅大陸已有倡議、卻始終礙於國際政治因素推行不動,身為社會學者露娜不由得欣羨起魔道術士可由鍊金坊取得理論的精準數據作為憑證,若社會學有類似系統可使用,或許當時她能更順利地說服『學聯兄弟會』……沒有憑證的論述與政治承諾沒兩樣,比起強調可行性不如說如何增強它眾的信仰心……露娜正苦惱煽動吸引投資家的手段時,重華順勢掏出一張紙牋推到安周面前,「前天我灑的餌差不多該發酵了,先順著這個名單誘導吧!」安周攤開紙張閱覽,再折好收下。

  露娜愣住,前天?前天重華接送當家們之後就待在宅邸裡,直到…頓時她腦海中浮現重華在車坪小屋裡與一干車伕打牌說笑的情景。酒會裡自然都是一時名士,在治安堪慮的華胥之國能作為權貴的代步車伕,多少具有一定信任感的親信圈之內,好賭者有較強的趨利心性,作為煽動的棋子不僅適合、賭桌上也是放小道消息的妥當場合……一旦『事實』證實了暗地裡的耳語,便能為檯面上單一性的宣傳帶來相乘效應。

  不過這也只是可能施用的手段而已,看著重華一成不變的笑容,露娜摸不透這人是否有這樣足夠心思。可是…如果重華所謂的『工作』涵蓋至這步層面……說起來,鉤歲當家那麼重視安周於重工廠的表現,卻未到場監督會議、甚至未過問一言半字,想來是已全權交託給重華代理、不,重華更像是主導者,還比她提早一步掌握形勢悄然佈局。

  雖說露娜對這個國家熟悉不足,目前為止作為顧問並不算失職,這時仍掩不住心底湧生的敗落感,特別是重華與自己相比,少了身為外邦人士的盲點。

  既然有重華在,為何員橋還多此一舉聘用自己為顧問?露娜不免萌生疑竇,但此時也不宜無謂猜忌,便將這點違合感壓下,再將心神放回工作上。

  「第二,丹房的隱密性,首先要節制兒童與禁藥的買賣,這是最容易被掌握的線索、也是鍊金學最受詬病的因素,做得到嗎?」

  「沒問題。」熒惑冷冷應聲。

  「再來,所謂員橋沒有給我時間是假議題。」見熒惑又快發難,露娜加重了語氣,「既然作為員橋的顧問我不該干涉一族丹房的運作,同理丹房問題的時間限制就不該是身為員橋顧問我的責任。」

  「妳這傢伙……」熒惑握緊雙拳,卻不再威嚇反駁。露娜鬆了口氣,這女孩雖然一開始態度尖銳,但卻意外認真地與自己辯論說理,至少是比重華好溝通的對象。

  重華再出聲道,「那就先不考量時限,設法避免丹房受到聖殿騎士團的追蹤。」

  缺少國家層級的政治庇護還要杜絕騎士團的干涉、又得保持煉金坊隱密性的難題不好解決,露娜先在心中草擬幾組對策,但每再深究下去便又碰壁罅漏,只得暫且將這道課題延緩處理,承諾日後會再重新提出規劃方針。

  「那麼,換我提出問題了…」冷不提防地,熒惑再次針對露娜而來,「妳對重工廠的執行規章就完全沒意見?」

  「有什麼不對嗎?」

  「層級式還是矩陣式的雙重管理算符合我族在華胥之國營運的需求條件,可是下放給…不管要稱作『耆宿』還是『申什』都好,反過來讓他們擁有制衡安周的權力?妳真有身為安周輔佐的自覺?」

  「均衡權力是減緩弊病的保健因素,妳……」露娜小心翼翼地試探,「還是妳不信任自己一族的長老?」

  「所以妳就可以信任那些沒見過面的傢伙!」熒惑握拳重擊桌面,咬牙切齒,「妳根本沒理解也沒用心為安周除去絆腳石!」窮凶惡極的氣勢饒是非初次經歷,露娜還是緊張得寒毛直豎,更遑論石棄豔早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安周想勸和一時間還不及說出個所以然,熒惑殺氣騰騰繼續怒罵,「顧問這個位置有重華就夠了,根本不需要多找一個不明究理的『外人』來瞎攪和!」

  熒惑準確狠辣地戳破露娜好不容易壓下的疑慮,她不曉得該沮喪還是該憤慨,只能盡量抑止顫抖保持冷靜,「我不反對妳對重華的評價,但這跟制度的確立是兩回事。我受雇為員橋商團的顧問,職責固然是輔佐安周,但考量的重點是『員橋』整體的發展,請妳就職務內容指出我的錯誤。」

  「連那票長老都看不起妳這外邦女人!不要只會說好聽話!要不是重華向叔父推薦,妳以為妳今天可以站在這裡?真是讓人失望!」露娜一愣,熒惑轉而瞪向安周,「你跟她說清楚!」

  「我…」被直接指名開口,安周反而有些慌張,然而他這一沉默,場面儘管凝滯倒也降下幾分火氣,熒惑對這個小弟有著相當信任所以不多催促,耐心等著他慢條斯理忖度過後,「……女士確實……保留了眾耆宿的權力,可是從管理理論來說……」

  「安周──」熒惑一時火氣湧上,隨即又沉聲嘆氣,「你想清楚,不要管該死的理論!我們『祭主』其實根本沒必要跟誰妥協、更用不著非得向長老表示信任……」語末,忿忿咬牙握拳,「你不需要過得這麼委屈!」

  安周目光轉到露娜身上,露娜平心靜氣以對,自己確實是外人,也不清楚一族內情,說話適可而止便罷;安周又看向重華,重華不僅是再次沉默旁觀,態度更散漫悠哉得彷彿事不干己。

  安周垂下視線,仔細思考好一晌才抬起頭來,正色道,「謝謝妳,熒惑姊,不過女士作為外人的眼光,或許有一定客觀性,再者重華兄長會推薦女士,應該有他的道理。」熒惑正想插口,安周舉手制止,他轉而看向露娜,「請女士諒解,熒惑姊有她的顧慮,而且這份規章書是經由長老們審核擬定的,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露娜遲疑片刻,慎重地答道,「我不了解一族內部,所能做的就是建立並確立合適的制度,以及保持制度應變的彈性。由此來看這份規章書並沒有太大問題,當然我也承認『人』的問題無法只靠一份工廠運作規定來解決,而規定無法處理的細節正是需要管理者之處。」

  熒惑板著臉孔,不再極力反對,只是仍不改態度強硬地提出要求,「既然妳那麼愛講管理與分權,那就再增設一位顧問還是額外的監督也好,讓重華擔任制衡長老們的位置,這樣才公平。」

  露娜悄悄瞥了重華一眼,仍是無謂看戲的模樣,雖不意外但這次額外惹人惱怒,她愈發平穩溫和地迎視熒惑,「這方面…規章書中已有監督機制,而且我反對直接讓妳或重華…應當說包括長老,讓任何非『員橋』人員直接干涉重工廠運作。至於『一族』怎麼分配權力我也不過問,但在『員橋』之內,我有責任提出長久運作的建議。」

  熒惑慍懟無言,安周趕緊出聲緩和場面,「我想…今天先這樣吧,有想到更好的主意隨時可以再提出來調整討論,不然就暫且按照現狀……」

  熒惑自然不會給安周難看,轉而滿懷期待地直望著重華,卻得不到一絲回應。她垂首雙拳握了又握,最後摔門離去。

  安周苦笑歉道,「我去跟熒惑姊談談,談過她就會了解的……」便緊追出門。

  「嚇死我…了……」石棄豔喘口大氣,隨即忌誨起重華在場,尾聲轉弱不再多話。

  露娜走到重華面前,冷著臉寒了聲,「為什麼你還在這裡?」重華微微挑高眉尾,明知不會得到什麼像樣的回應,露娜也不想再隱瞞情緒,「為什麼不是你去安撫熒惑?」

  露娜也不是沒有懷疑,何以員橋特地聘用外人為顧問?沒想到還是眼前這傢伙所推薦?那麼重華至今以來態度惡劣相向的原因也可以猜測出一二,同樣是維持長老提出的規章,熒惑按著重華的意思而妥協,與受到她這個『外人』反對而衝突,意義差別極為不同。無論是安周還是熒惑,都明顯極度仰賴重華,然而今日事件傳到長老們耳中,應當會增加她這個『外人』的公正性,間接地對她所輔佐的安周評價也會較為緩和,更何況重華與自己的不和是事實。

  可是卻踐踏了熒惑維護重華與安周的心意。

  她不是不能理解重華的用意,甚至可以說為了工作需要她不介意受人小手段操弄,但熒惑單純基於愛護親友的情份,不該受到這般對待。露娜一直避免與重華正面衝突,至少不主動挑起爭端是身為員橋顧問的矜持,但現在她深惡痛絕起自己太過姑息重華,這個人雖然不是敵人,卻是必需極力抗衡的對手。

  只見重華揚起促狹的微笑,輕而易舉地知道怎麼教露娜閉嘴,「這是基於顧問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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