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入水裡,可是他又活著回來,他是鬼?還是人類?

  涓羅明吩咐僕從將鬼子打扮得如同自己一樣,雖然涓羅明想知道的事鬼子沒有一件知道,涓羅明仍深信鬼子身邊曾有偃禔一族顯現。

  淨阿離告訴涓羅明五十五夜之事實,要他與不祥之人斷絕往來。於是涓羅明失去了鬼子的消息,沙穆杉一家成為容綏之支族。

  然後,城鎮的異域漸漸擴大了……

  梓京君還預示,涓羅明他會殺了水罔閬……



  「梓京君……水罔閬是誰?」涓羅明寒聲責問,「為什麼水罔閬會一直在你身邊……不、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你竟給他起了這個不祥的名字!水罔閬水罔閬、罔閬亦即魍魎、即是魑魅魍魎之古名……」

  想來真是恐怖,竟以魑魅魍魎為名,水罔閬,這是如同水底魑魅魍魎的不祥之名,是為人類所擯斥的陰邪魔祟。

  恐怖的不是背負這名字之人,而是起念了這名字之人,是這人心底存在著鬼、企盼著鬼……

  「梓京君,水罔閬到底是什麼人!為何你讓他背負著你心底的怨恨!」

  鬼子欲言又止,卻又別開視線,梓京君卻抬起頭來,露出一抹詭異笑容,「淨阿離應該告訴過你吧,其實在五十五夜……」

    在五十五夜,只有偃禔一族滅亡,沒有新生的黎明之子。

  梓京君陰沉訕笑,「我很清楚……五十五夜偃禔一族就已滅亡,當時唯一存活下來的水帝也未有身孕,更不可能生下你,而流亡的數個月裡我也一直跟在水帝身邊。所以,涓羅明,你絕不可能是淨阿離所宣稱的五十五夜之子。」

  梓京君的話語有如魑魅魍魎的呢喃,令涓羅明頭暈目眩、無法動彈,彷彿魂魄抽離皮囊,恐懼蝡蜷全身。

  「你只是有著與水帝相同的金髮碧瞳與相似的容貌,才被淨阿離選來作為遮掩他罪行的工具。如今人們既已以容綏為依歸,淨阿離自然可以放逐你,他不至於明目張膽屠害你引起恐慌,但只要讓你離開偃禔聖地便已足夠,因為你並沒有偃禔袪禳魑魅魍魎的力量。」

  他不是真正的偃禔少主,淨阿離也不是值得信賴的部下,人們對他的敬愛仰慕只是夢幻虛象。

  「涓羅明,所以你才會鼓舞你的追隨者鍛鑄武具以奪回偃禔聖殿,所以才會想找出偃禔遺後,不是嗎?」

  「——住口!」涓羅明慘白著臉色,憤愾駁斥,「我能怎麼做?人們現在能接受偃禔少主其實是不存在的嗎!除了奪回偃禔聖地,我還能有其它的做法嗎!我……」涓羅明竊望鬼子一眼,語調陡然回緩,「水罔閬,我不求你理解我所做所為……但梓京君殺害了水帝,如今唯一用途唯有作為最後一具偃禔遺骨。接下來請不要再妨礙我……否則……」

  涓羅明攥緊劍柄,退離開水罔閬一步,並緩緩抽出劍身,神色陰鷙。

  原本看在梓京君身份、與水罔閬之間的關係,他不該興起殺意,然而果然還是不能留梓京君活口。在奪回聖殿之前絕不能失敗、絕不能留下後患、絕不能讓淨阿離稱心遂意。若水罔閬不在此與梓京君劃清界線,那麼真會應驗梓京君早先讖言。

  心思猶豫交戰的須臾間,卻聽得鬼子淡然說道,「我不會對你說,『你還是人們心目中的偃禔少主』這種話;我也不會對別人說,『涓羅明不是偃禔少主』這種話。」鬼子語氣溫和而不溫柔,目光沉穩地直視他,「我曾經渴望自己是人類,卻也曾被人們視作鬼。涓羅明,我們是鬼?還是人類?」

  涓羅明嘆口氣亦鬆口氣,劍身重新收入鞘裡,上前把鬼子拉到自己身邊,「離開梓京君。」

  想來真是恐怖,這人心底存在著鬼、企盼著鬼……果然還是應當斬殺梓京君,卻更不能被他一同拉往怨恨深淵。

  梓京君又抬起手臂,指向鬼子,「淨阿離捏造了一個偃禔少主存在,卻想不到這世上真有一位偃禔少主。」

  頃刻黑暗陰霾又重新勃窣沸騰,張牙舞爪地撲囓而來……

  「只要水帝還活著,容綏一族的追殺便永無止境。我帶著水帝掩人耳目四處流亡,直到她早產生下一子之後,再在淨阿離面前親手殺了她,偃禔一族只能以女性延續,淨阿離便以為偃禔血脈已確切斷絕,這就是保存最後末裔的方法。這孩子是水帝唯一的遺嗣,可是,你看他在這人間受到了怎樣的對待?人們稱他為鬼子、視之如污穢、還要將他驅逐出人間。」

  突來的身世令鬼子措手不及,他張口結舌地瞪著梓京君,「等等、不可能……」

  「水帝在五十五夜之前的確未曾有過身孕,所以淨阿離才未曾想過會有你存在。」梓京君直盯著鬼子,怨懟如鬼魅,「水罔閬……你以為誰是你的父親?」

  水帝流亡之時,也只有梓京君一直在水帝身邊。因為有鬼子在,所以梓京君便親手殺了水帝,換取活命,隱藏嫡胤。

  鬼子愕愣迎受梓京君忿憎目光,不知該如何是好,涓羅明鬆手退開,重新看待他時,他終於忍不住逃離開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逃走,過去就追趕著一面放聲大笑。人類彷彿魑魅魍魎歡樂地驅攘鬼子,宛若慶典、手舞足蹈。

  人類有父母血親,人類有手足戚屬,人類有家園故里,他並非沒有。

  自己為什麼會活在世上?自己是什麼人?是哪裡與其他人不同?人又是什麼?

  被追逐、被攫獲、被壓制在地,涓羅明箝扼住鬼子喉頭,「原來如此……原來是你……我一直在尋覓偃禔……沒想到……不,淨阿離留我活命驅逐我,便是已無偃禔無需顧忌……為何會如此一廂情願地深信卻又忽略……」他彷彿失了魂魄囁嚅自語,一手拔出長劍,「……有個真正的偃禔少主,我的存在就毫無意義……難怪梓京君說我會殺你……」

  鬼子用力揪扯燦金鬘髮,提膝狠狠地撞開涓羅明的身軀,涓羅明一鬆手鬼子即翻身爬起,才稍踮起足跟又被攫住捉回,掙扎混亂間他奪下長劍,揮出利刃。

  涓羅明彷彿溺斃似地吸口深氣,疲憊闔閟眼簾,等待了許久,卻只聽到長劍墜地鏗響。睜開雙眼,鬼子橫臂遮掩面孔,哆唆悸慄。涓羅明粗暴擗開他雙腕,蠻橫逼視,姝麗的臉龐淒楚頹喪,平素的傲氣自信不復存在。

  「既然你才是真正的水帝之子!那就該誅殺我這個虛偽的偃禔之主!不該讓淨阿離跟梓京君稱心遂意……」

  第一次,鬼子說自己是沒有歸屬之人,因此拒絕了涓羅明的庇祐;第二次,鬼子說只想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因此拒絕跟隨在涓羅明身邊;這一次,涓羅明尋回偃禔的希望可以實現,鬼子卻仍抿唇不語,唯一令涓羅明真正灰心絕望。

  「……你總是不肯讓我稱心遂意……」

  鬼子推開涓羅明,緩緩起身,怯聲說道,「……涓羅明,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我去過你館邸之後的那個夜晚,我被人推下水去,然後……」

  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救他,可是他卻認為沙穆杉會來救他,為什麼他那時候會那樣認為……為什麼他會如此愚蠢一廂情願……

  「雖然是夜晚,但我在水底見到的卻還是明亮的湛藍水色……幾乎絕望之時,黯淡的氣氛漸漸染黑了湛藍,那就是水底的魑魅魍魎,他們挾帶著對活人的怨恨來吞剝我的血肉……」

  鬼子環緊雙臂抑住輕顫,推他落水的那個人用石頭丟砸他,怒吼著不要把他兒子的名字帶入水中。

  「我險些崩潰瘋狂,就那樣一直沉入水底……就在那時我……想起以前溺水所刻意遺忘的事、做了和那時相同的事……」愈說鬼子連嘴唇都失去血色,「我齧斷了魑魅魍魎的肢骸……」

  涓羅明不由得也變了臉色。

  「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我還、吃下去……吃了魑魅魍魎……因為我吃了魑魅魍魎,所以他們才不敢吃了我。這就是我能活著回來的原因。涓羅明……我能夠吞噬魑魅魍魎……」

  他曾經渴望自己是人類,這種非人能力卻是不可告人。

  「你知道嗎?在魑魅魍魎之中,我看過認識的故人……那是我自幼一起長大的同儕之一,我看得很清楚……即使遷化為魑魅魍魎仔細瞧還是能夠依稀辨認得出……土地有限使得人們不得不將死者遺體丟入水中,因此造就了渴望返回人世的魑魅魍魎,而我、我……我靠著吞噬那些無法入土為安的可憐死者,得到御水的力量……這就是我能活著回來的原因……」

  活人落入水中成為魑魅魍魎糧食,死者落入水裡化身為魑魅魍魎。魑魅魍魎吞噬人類覬覦陸地,偃禔一族吞噬魑魅魍魎而有力量。人們卻離貳偃禔一族奪權爭利,真是可悲的輪迴。

  「……不要碰我……」鬼子含泣推拒著。

  看著鬼子埋首強忍哀音,涓羅明再次伸出雙手,輕聲道歉。





  淅瀝、匉訇,突然間幾滴小雨轉勢驟變為狂風暴雨,流浪者之地的人們鼓噪諠譁,爭先恐後搶佔避難所躲藏處,今夜正值漲潮之刻,正是魑魅魍魎大為肆虐的最佳時機。

  狂風暴雨又雷霆震,人人畏懼地死守著最隱匿的片寸之地,只有沙穆杉奮不顧身,冒著危險在風雨中尋找涓羅明的身影。

  「涓羅明公子,請您快隨我回到隱蔽之地吧!」

  涓羅明任由風雨打得一頭燦爛金髮凌亂狼狽,手裡緊握一柄長劍,他的目光從雙手移開,睜大泛紅的眼眶,瞪著沙穆杉,「不用了……魑魅魍魎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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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玼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