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已經遺忘,自己是從何而來。

  當他回來之時,卻是一片荒蕪殘敗。

  記憶裡寬闊熱鬧的街市不復存在,只剩雜草藤蔓掩蓋破舊小徑,原本林立衕衢兩旁的店鋪亦空然蕭索,在歲月的風化裡徒留斷垣頹壁。

  沒有看到任何人,見不得曾經熟悉的景物。

  他不確定地摸索著,與記憶中太不相符的道路,在他童年所度過的歲月裡,只剩舊家後院的一堆沙丘勉強相似。

  那一年,他的父親得到容綏首領賞識,納為其支族,一家人從此遷入城心,與容綏本族一同守護服侍著偃禔之主。

  他跟著父親耽習打磨零件的傳統技術,又跟著智者修學外來理論,日日鑽研,煉造出一座比一座精巧的自動機械,唱歌的木鳥、旋轉著綻放花瓣的金薔薇、定時變換鏡面的折光吊燈……

  在容綏一族領掇之下,人們以涓羅明為中心,在城心過著富庶風雅的生活,奢靡而浪漫,徹夜笙歌。

  偃禔少主偶爾來信稱讚他的手藝,字句裡盡是客套生疏的制式話語,像是從未有過兒時的拜訪會面,而他也未再有過親近偃禔少主的機會。他如願地成為容綏支族,與本族同樣具有作為偃禔護盾的身份,卻依舊只能遠遠仰慕著涓羅明。

  過去的時光就像一場夢,荏苒得記憶不得不成一片模糊。



  然後,城鎮的異域擴大了……



  在人們尚未察覺之時,生活居地已遭異域篡蝕深入,夜裡幢幢暗影紛紛擾擾,日間便有人失足落水,成為魑魅魍魎食糧;立身處又大半被水面所吞據,寸步難行,最終淪落為魑魅魍魎肆虐鬼地。

  唯有偃禔少主所在的繁華中心,才能永保魑魅魍魎無敢覬覦。居留城心如此殊恩,理所當然應由長久以來作為偃禔武力與護盾的容綏一族所享有、以及在容綏一族底下接受支配之支族。

  其餘人等只得弛廢家園另覓土地,然而並非人人都可平安地找到新居地,幾多生死未果,不知是於旅途失去行蹤、抑或未及出發即遭滅頂。如今只剩永遠為人們所棄絕的流浪者,才會繼續徘徊於魑魅魍魎險地。

  這裡,大概也成了魑魅魍魎盤踞的異域了。林木叢灌取代原本的屋舍樓房,土地飽含濕溽,所見處遍佈塘澤,即使殘留下來的路徑亦泛著一層薄溼水潮。

  隨著他的腳步,平靜的水面綻放朵朵漣漪,倒影扭曲地漾射粼波,像墜地的琉璃碎屑,溫柔地潑灑一片璀璨斑斕。

  波紋交錯澹振,水面下一樣物體若起若伏地與水流一同波蕩,他伸手撩拾起一片像是鐵鏤焊折出的繁複花紋,有著鋼鐵般堅硬的質地,卻有著不合份量的輕巧。

  那流暢精細的紋路愈看愈覺眼熟,如同他時常捧在掌心裡凝視的偃禔紋章一角。

  偃禔紋章上的每一曲線他熟稔得像是直接刻烙在眼底,然而他還是掏出懷中的徽章比對確認,既有殘缺的偃禔紋章一角,那麼理應當有遺漏此角的完整紋章存在。莫非是傳聞中鎮壓水底的偃禔紋物?

  若真是如此,為何偃禔紋章會隳壞至此?

  他小心收藏起懷中徽章,一路注視水面,試圖尋找出缺角之外的紋章諸餘。不自覺地,便漸漸往水深之處走去,待到涼濕的感覺冰刺腰際,才嚇然驚覺,怎會如此大意深入水域。

  他四處張望尋找出水之地,反見水面沸騰般地勃窣滾動,水中濆溢出黑暗陰霾。傾刻間潔淨水域即被污濁所瀆漬,滓穢圍著他團團圈囿,連原本的僅剩片土也遭吞蝕淹埋。

  接續所發生之事已分不清真實抑或幻覺,水底魘影如無數枯槁臂膀,蟲蛆似蠕蜷爬行,岔裂的尖爪將水流劃抓出傷痕,泌擠出稠膿烏沫,翻擾的漩渦發出嚎嘯,連空氣都扭曲變形……

  刺目的日光在頭頂盤桓旋繞,萬鈞沉重壓迫著他的氣息,卻吝嗇給予一絲一毫溫暖。

  比黑暗更深遠腥惡的重重眼孔層層疊疊,張牙舞爪撲囓而來……

  ……已經、逃不掉了……



  「過來!」



  骨瘦手指攔捉掌心,赤裸足尖踩踐出澄澈漣漪。他被伶仃身影拖曳著,彷彿在失去時間的無邊闃夜裡奔走,那頭赭緋長髮宛若燐螢不甚真切,卻由這一點星火燔燎開來,禳除了幽魅暗色、撕碎了黝黯拘禁。

  黑霾所蒙蓋的水域一點一滴退褪滓穢,水裡的污濁再也無法逼近,終於遜讓出通路,無可奈何地任由猩紅赤燄帶挈逃離,刻意堙藏的地貌也漸漸浮現出來,於是他又登陸踏足回安全的徯徑上。

  水面恢復平滑如鏡,對稱清晰地映照出人們所弛廢的家園,林木牆垣自水中豎立伸展,藤蔓依附其上或垂懸而掛,清新水氣帶著涼意和煦吹拂。只有風中傳來水底的哀鳴,如同一陣細微的霏霙打落薄葉,清脆而憂愁,又像人群裡的嘆息。

  純淨的水色、純淨的綠意、純淨的靜謐,蓊鬱的天空,這片風景旖旎得令人生畏……

  猩紅身影依舊帶著他疾步奔行,一路曲折跋涉,越過層層沙渚與淺灘,匆匆忙忙不曾留予喘息停滯的時間。他這才真切體驗到,此地確實已成杳冥異域,真教人咄嗟噓唏。



  他被帶到樓廈頹朽的荒蕪之街,在汪洋似沼的泥濘裡,難得還能保留下水域尚未滲透浸犯的完整乾燥處。然而這片乾燥土地處處堆滿凌亂無緒的器物零丁,歪斜不全的傢俱、破損陳舊的布匹、糾結纏繞的繩索、漆色剝落的磚瓦椽樑……

  「這裡是流浪者們落腳的地方。不想死的話就憋氣點跟流浪者好好相處!」救他脫離險地的猩紅身影轉過身來,不客氣地訓斥。他這才看清楚這人的容貌,一頭鏽色鬈髮如猛獸㲯毿,然而五官秀氣水靈,炯亮的眼瞳含蘊知性與沉穩,姱修的四肢顯得敏捷輕盈,卻也纖細得令人感到可憐。

  還只是個年少的孩子而已……

  「嗯?」對方不悅地回瞪他太過直接的目光,他這才有些赧然低下頭顱,「那個……剛才真是謝謝你了……」

  對方微愣,露出似笑非笑的恬和表情,煞是好看。他不禁再多瞧了一眼,褐衣袽褲下的身體孅瘦,配上那張臉蛋,應該是個端正的女孩兒。

  比髮色更冶豔的血眸在他身上打量了好一會兒,「你……是容綏的人吧,來到這裡幹什麼?」

  「呃、我……這裡以前是我的故鄉……」

  「喔?」朱絳色眼瞳再重新打量他一番,好像可以瞧出什麼來。又說道,「你要在這裡待多久?」

  「這個……這個我不是很確定……」

  太過保留的回答讓那人不滿意地皺起眉頭,訓斥的話又出口,「如果你只是一時好奇跑出城心那還是快滾回去吧,我沒能在你每次落難時都剛好拉你一把。」

  即使遭到如此斥責,他也只有賠罪苦笑,輕聲表示歉意與謝意。

  對方冷哼一聲,「以我見過的容綏而言,你倒是太不傲慢……」說著說著突然失了聲音,表情漸次凝結,傾刻間完全變了個神情,充滿驚愕地直盯著他的臉,久到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時,竟低聲囁嚅出他的名字,「沙穆杉?」

  「咦?」

  一絲悲傷的微笑抹上那張姣好面孔,「沙穆杉……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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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玼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