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獨立
  大海深處蟄伏著惡夢……

  用流言加工添綴、以幻想渲染誇飾的怪夢。



  粼粼波光乍似沐浴月色閃爍的琉璃碎片,海風與浪濤寂靜得彷彿在雪夜裡冬眠,然而黏附皮膚的濕熱空氣卻極不相稱地窒悶沉重,足以掩蓋任何丁點聲響、又像是壓制著一絲半毫動靜。

  惡夢就這樣毫無阻礙地孵化,藤蔓般的嫩芽頂開粼光碎影伸展而出,透明無聲地伏貼海面蜿蜒蛇身,直至搜覓到飄浮若葉片的獵物,如同遠古生物的龐大身驅一圈圈盤游纏踅,高傲地昂首挺立起松枝狀的鹿角、展示著雄獅似的鬃毛。

  一如許多曾經耳聞的荒誕傳說,異教徒奉為神明的古蛇有著複雜的外貌,祂微微瞇起炯亮的眼瞳,張開白晰銳利的齒列,蛇信畫下詛咒……





  其它像是吞噬靈魂幻化成活動傢俱的華麗鬼宅、種植在盆栽裡以中空腦顱滋養蛇蠍疫毒的巨嬰溫室、失去內臟卻多出手腳或長著人臉的畸型怪畜躲在陰影詛咒生靈、操縱霧氣帶來旱災腐蝕陸地與河川的邪惡巫師……早在確定這趟行程之前,周圍人們拿來警告她瑟嫘絲世界是如何詭譎險惡的故事已多得不勝枚舉。

  平心而論,這些建言在她看來與上個航海世代對利未亞及亞俱羅常有的無稽之談相差無幾,不值得作為參考。不過曾經掠過耳際的閒言閒語還是在心底抹上了一絲殘渣吧,所以才做了那樣怪異的夢境。

  露娜Luna⁃茇舒亞Bathshua雙腳踏上瑟嫘絲這塊遠東土地同時,心底一股莫名警訊,伴隨著航程中做過的一場怪夢響起,隨即她歸納總結出如上的心理作用因素,儘快忽略這份不祥的預感。

  然而跟著棣鄂先生季攸棠在入境司辦理手續當間,原本模糊的徵兆在時間流逝下,逐步演變成清晰的負擔。

  比起充斥妖魔怪人的傳聞,親眼所見的華胥Китай大都芸間,實則更貼近於諳厄利的海港。汽笛聲由遠而近此起彼落、巨型吊械笨重地轣轆滾軋、伕役傭工麻密如蟻、倉房及貨箱似積木並列堆疊,煤灰鏽污與人畜汗臊的氣味黏混……除去人種的外貌差異,這幅景象甚至可說熟悉得如出故鄉一轍,另一方面在為期一個月的航程內,她也盡所能地吸收這個國家的風俗民情及基礎會話。陌生國度應有的文化衝擊低於預期,自然不會是引起不適的原因。

  當然更不會是什麼精魅鬼怪了……若說腹內翻騰的灼痛與反覆竄上背脊的惡寒,是什麼非善類的神祕力量在暗中作祟,此地所盤據的邪靈只怕尋常得在諳厄利任何一處轉角街頭隨易可見。

  事實上,露娜對現下呼吸的窒塞程度、以及骨節裡擴散開來的痠痛無力,還有幾分熟悉,許多次她過度投入研究時,往往容易像這樣耗竭體力直到疲勞透支。但在這次旅途中,她不僅刻意維持好健康管理,郵輪上所招待的餐點甚至比她大半生所吃過的食物來得營養豐富,要說是暈船的話,從登船至今也早就不得不適應了。

  或許個把月的海上生活還是有些吃不消吧……露娜從來不是什麼楚楚可憐的嬌弱仕女,不過現實已由不得她繼續無視身體深處不斷湧上的倦意,她知道現在的自己需要儘快躺下……不、即使是坐著休息也好……

  儘管心底再極端渴望舒適的歇足處,通過入境司關口前一旦顯露病態,便會增加額外的檢驗手續,露娜更無法允許一己因素延宕入境時間,於是愈發打直背脊繃緊精神,握緊發顫的指尖,等待緩慢的通關手續辦理完成。

  一個幾不可聞的輕呼聲持續了好一陣,她才注意到一名東方少女不知何時來到隔離垣外側,怯怯地朝他們揮舞手臂。少女身穿著素色短褂及漆黑褶裙,垂放至前襟兩束髮辮隨著她的舉止微微甩晃擺動,乍看之下與當地人的裝扮無太大分別,容貌卻有著不符年齡的標緻豔麗,未施脂粉的臉蛋白晰透紅,一雙眼瞳盈亮水潤,露娜覺得有幾分像是以前剪報上的土著民族美人圖照。

  棣鄂先生朝著少女移近隔離垣,兩人隔著鐵網以露娜不太熟稔的華胥語言交談。互為寒暄過後,少女微微漲紅雙頰,僵硬地覷瞧著露娜,深吸口氣提聲問安,「午、午安,茇舒亞女士,我的名字是石棄豔,今後在華胥之國由我擔任您的通譯隨侍。」

  雖說棣鄂先生的諳厄利語說得比本國人來得更加標準,聽到少女婉轉精確的音節,露娜不免再次微微吃驚,「妳諳厄利語說得真好!」

  棣鄂先生有幾分得意藹然,「這孩子也算是我的學生,很有語言天份。」

  石棄豔害羞地縮起肩膀,細聲囁嚅,「不過商務的事我就不是很懂……還請茇舒亞女士多指導……」

  棣鄂先生出身於露娜現下落腳的這個華胥之國,姓氏季,是露娜母校客聘的文化學教授,她會遠度重洋來到瑟嫘絲仕職,便是由棣鄂先生居中引薦。船程中棣鄂先生提及,他定期受邀為『員橋員嶠』──這個以華胥傳說仙島為名的商行──所屬族人教授知識,露娜幾乎可以肯定,這名叫石棄豔的少女應當也是『一族』的成員。

  入境司辦事員見石棄豔持續逗留隔離垣邊上,便斥聲恫嚇過來。華胥之國作為更生國家,一面主張繼承前朝原有權利的最大化、卻一面企圖推翻掉同為遺產的條約承諾,政治標準的混淆體現於國境事務上,便是各大港口出入境管理權雖已先行移還華胥,涉及財務的關稅貨流卻在國內外商界共同聲願下,仍保留於茶弼沙各條約國轄下的租界地當局手中管理。自然,亦如同其它非法治國家常見的負面風氣,人員出入境便不比恪守法度的貨貿進出,不時會遭到司吏以準則不明的程序藉口刁難。

  石棄豔承受著辦事員的威脅罵語,早已嚇得像頭落水幼犢可憐地縮瑟哆嗦,但仍努力開口辯解,支吾噎塞得不成聲。露娜與棣鄂先生正準備掏開錢囊來賄賂緩頰一番,卻見石棄豔輕顫著指頭呈上一紙手帖,辦事員原本還怒眉瞠目、一臉輕蔑地撇了撇嘴角,視線掃過封緘時忽然秉息收聲,粗暴地搶過手帖揭視一番,隨即慌張地奔回辦事處、向其他司吏高聲嚷喚。不消片刻,幾乎司吏全數傾巢迎上,優先為露娜一行人確認身份、迅速覈准放行。

  露娜越過隔離垣,回望其餘旅客只能繼續忍耐拖磨細蹬的入境效率,好奇問道,「妳是讓他看了什麼,竟然這麼輕易就過境?」

  「我……對不起,我也不知裡頭寫了什麼……」石棄豔怯聲回道,「少主要我接近隔離垣招呼,然後給司吏遞上手帖,聽起來好像是什麼通報之類的……」見露娜及棣鄂先生仍是困惑相覷,她又羞愧地垂下頭顱,「真是抱歉……我……那個……不是很清楚……」

  原本這也不是多需要追究計較的大事,然而一行人都還未踏出入境司半步,眾司吏又從身後團團圍上,嘴裡不知嘀咕著什麼,只聽出語氣討好得讓棣鄂先生微露困窘。

  同時,原本就已熙攘蚩蠢的入境司,外側不覺擁塞了數連排車馬,人群也源源不絕地聚集包圍過來。一名身著黑色茶弼沙男服的人士領著一小隊軍裝隨扈,分洪似地擘開人潮搗進入境司,小隊兩側及後方更是竄出大量訪事員高舉暗箱隨行攝相,最為誇張的,外圍無數的普通民眾,若非舉著布條、搖著旗幟,至少也高高揮擺雙臂、在硝煙炮響中鬨鬧歡呼不停。

  入境司司吏們此時更是笑吟吟地,拱著露娜一行人向那隊誇張的人馬移動,棣鄂先生無奈的神色已重新換上笑容,定睛朝著隨扈人牆中心的那名要人互相揚聲招呼,攝相燈此時更是爭先恐後照得眼花繚亂。

  飛快的華胥語言在人群之間嘈嘩迴蕩,露娜插不上話更無從確認目前情況,石棄豔也愕愣不知所措,露娜低頭輕喚她一聲,這才手忙腳亂地解釋道,「那、那個……那位大人呃……是季老師的學生……季老師有很多學生……這個國家的知識份子大多與季老師有往來……不過季老師旅遊各國無定處,那位大人大概是從哪邊得到消息特地來迎接季老師……我想應該是這樣吧……」

  露娜低聲道聲謝,石棄豔這才鬆了口氣,聲調裡逐漸少去幾不可察的顫抖。

  依情況判斷,露娜認為且先交付棣鄂先生發落才不至於失禮,她強忍著胸腔裡逐漸稀薄焦炙的氣息,安靜等待著。

  棣鄂先生跟那名要人交談一陣子之後,便為他們兩人互相引介,對方儀表儒雅、眼神筆直有力,露娜想了起來,這個國家的政要大多熬過為期不短的內戰動亂,神態間難免帶點上位者的威壓感,這個人卻難得勢焰內斂,言吐舉止間飽含溫潤的氣度。他操著濃厚口音的諳厄利語,翩翩有禮地執起露娜手背,「午安,茇舒亞女士,在下姓文,名字是龠昜,也可以叫我磬烡。」

  看來平凡無奇的招呼,卻莫名點燃人群大肆騷動,還是領著隨扈的黑裝人士舉臂示意,才稍稍平息了喧囂的情勢。露娜出身既不高尚,在學院裡也甚少接觸正式交際場合,像這樣被當成淑女禮待的次數其實不多,但也不至於對這種禮儀細節大驚小怪。傳言中保守封閉的華胥人,似乎比她預想中還要來得熱情好動。

  緊接著訪事員紛紛拿起紙筆,向文龠昜與棣鄂先生連珠砲地提出問題,場面盛況之熱烈,嚇得石棄豔幾乎躲到露娜身後去。不多時就有訪事員將目標轉移到她身上,不客氣地一把湊近幾乎莽撞上來,棣鄂先生連忙替她攔人代為發話,「這位茇舒亞女士是諳厄利領有獎學金的準國士,雖然身為女性,但在學識上可比男性毫不遜色。」

  文龠昜沉穩的眼神為之一亮,流露出幾分欣賞,「原來是獎學金準國士……想必相當優秀……歡迎女士來到我國。」不意外,群眾氣氛又隨著文龠昜的發言高亢不休。

  現下身體的不適雖然是種負擔,但說不準也遲緩了她對這番場面應有的畏怯,露娜只需維持好微笑的表情,實則整個感官精神逐漸木然。

  在諳厄利現行的學界體系底下,能獲領獎學金的學士必定是學識經過嚴格檢覈、該領域中的佼佼者,一旦畢業取得證書,立即獲授『國士』的名譽稱號,並受『學聯兄弟會』視為當然成員,還準許自由使用國家研究大樓的設施與藏書。然而露娜卻在性別的默認規則上險些與獎學金失之交臂,還是恩師出面據理力爭,學會才勉為其難特別創用了『準國士』的殊名,同時表彰著這份破例施恩的仁慈以及異我界線的劃分。

  這群異國人自然是不清楚這些名譽頭銜背後的由來差異,只憑一己的猜測讚美著想像中的幻影,露娜卻不得不為自己介於學士與國士之間的『準』字而感到苦澀,那份泥濘黏稠的沉悶感交織著沸騰的冰涼體溫,悄然腐蝕理智,晦黯回憶掙脫控制、無聲地鑽入腦內……

  眼前激動興奮的人們彷若躑躅於另一個世界虛幻不定,身旁愉快交談的甜美聲音又像吸入雜音構築的綿花裡失去實感,露娜努力貫徹著溫婉有禮的笑容與筆挺抖擻的身段,但已無法正確理解聽入耳內的隻字片語,連出自自己口中的社交詞句也全然陌生,不過最令她感到詭異的是,這些人對她不自然的舉止似乎完全不以為異。

  她不禁又想起那些毫無依據的荒謬傳說,像是被當地巫師詛咒,變成一尊附有印鑑憑證的搪瓷娃娃,陳列在市集上供作鑑賞把玩的無機物,自己的痛苦還是悲傷都封絕於櫥窗內隔離塵世……另一方面他人渾然不覺的眼光卻也是種解脫……

  各種邏輯混軋的念頭失序地銜接在一塊,露娜覺得有些詭怪,她已經習慣處於疲勞狀態之中,所以大抵還能靠意志力強撐一晌,鮮少這樣清醒地自覺到思緒渙散又過份感傷多愁,彷彿身體脫離意志控制,體力亦超乎尋常地迅速流失,卻沒有其它更多明顯的病狀……果然應當找個藉口抽身,儘快逃離……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告訴自己,至少支撐到這段祭典般的場面落幕為止。

  ……不……或許自己是不想示弱……不知為何,她就是警戒著無法鬆懈……

  可是耳鳴聲依舊枉顧意願完全掩過聽覺,眼前的景物也逐漸失色轉黯,墜落的懸崖近在腳尖前端、卻又永無止境地一再延續,失足的瞬間來得緩慢也猝不及防,空茫無盡的黑闇在爆裂中緊繃地靜止停滯……

  不知不覺,人潮終於逐漸散去,露娜才意識到文龠昜似乎頷首說了什麼,棣鄂先生與石棄豔一臉尷尬地朝她猛使眼色,就在她努力企圖理解耳中響起的音節同時,失重的感官倏忽撞擊神經末稍,將最後一丁點意志翻搗得支離破散。

  然而她卻沒有倒下,有力的十指從後緊緊鉗住她的肩頭。意識猛然反彈後露娜嚥了口氣,知覺還是像沉浸在水面底下施不上力道,騷動的聲響與人影的殘像模糊又疏離,唯一感到突兀而清晰的,是一雙不像瑟嫘絲人應有的瞳虹。

  惡夢裡那頭異教的古蛇神明,眼瞳炯亮如同碎琉璃粼波,輝映出湛清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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