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陸彷彿不見盡頭的『大戰爭』終於迎來劃下休止符的一天,這片大地已被蹂躪得殘破不堪,烽火煙硝的傷痕深刻地烙印到每一寸土地、生物、與劫後餘燼的人們眼底。談判桌上勝方與敗者各懷異心,矯託正義之名持續行贓污謀利之私。

  他在這個形同經歷過哈米吉多頓的時代降入凡世,從極東的『瑟嫘絲』Σῆρες邊緣來到極西的『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之域、從『一族歸墟』據守之處來到母親的祖國故鄉,凌空跨越了整個『泛大陸』Παγγαία,憑藉的卻不是身上所淌流的神裔血統,而是一種浮航氣流中名之為飛行船、任何凡夫俗子皆可搭乘的新式運輸器。

  庸碌嘈雜的人群車馬逐漸凝縮成碎錦畫作,無聲細密地緩慢流動著;高低錯落的建築與街路也失去了維度,形同指間撥弄的積木拼圖;高懸天際的雲海謫降為山嵐濛霧,彷若在腳底下堆積的雪柔綿絮。回過神來,世界已然躍為紙面上不平整的墨跡,既朦朧又杳遠。

  原本這是諸神惟以窺見的異景,古籍傳說裡方能實現的奇旅。

  這趟行程的障礙,固然飛行器的不成熟是原因之一,然而來自『一族歸墟』內部耆老的反對才是最大阻撓,他首次蒞臨俗世選擇落點在『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異邦、而非『一族歸墟』根源所在的『瑟嫘絲』Σῆρες之域一帶,耆老們多少抱持著牴觸情結。最後不得不藉請前代與現任『北當家』再加上『南方』代理當家的名義,才勉強壓制異議順利成行。

  『瑟嫘絲』Σῆρες諸國雖未直接參與遠西的『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戰爭,卻也因『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諸國無暇干涉遠東事務,國與國、軍閥與軍閥間彼此混戰伐戮,『一族歸墟』利用戰亂穩固在遠東的運輸業地位後,母親便開始著手拓展飛航產業。

  飛行器原是一些發明狂人常有的紙上空談,長時間以來,頂多作為實驗與冒險的新奇紀錄存在,未能投入市場實用。直到『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戰爭爆發,諸國因應戰爭需求大量資金浥注『鍊金學』研究裡,便突然出現爆發性的改良成長,成為可穩定載人、載具、定向飛航起落的可控運輸器。

  新技術雖然來得及成為媒體報導的新寵兒,在機體造價的昂貴、與人材培育的不易現實面上卻不得不緩速停滯,未能趕得及量產化影響戰局,又隨著戰爭落幕、各國紛紛撙縮軍事預算,進行中的企劃案紛紛無疾而終、甚至直接夭折中斷。相關產業的投資人因此添增負資產不說,跨國的專利訴訟更是沉重地打擊研發熱忱。再加上身為戰敗國之一的『圖裏雅』Ashkenaz之國為了翻轉地位,將目光投注在尚未出現主導龍頭的飛航產業,採用廉宜策略企圖一口氣攻佔市場,然而試辦的幾場飛航頻頻發生大小事故,反倒造成大量平民罹難,留下致命的空安疑慮。

  『圖裏雅』Ashkenaz之國作為『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之域裡年輕的新興國家,急欲從戰敗協約重建國勢、鑽軍備限制條款未規範的空白地帶──不成熟的飛航產業──遭遇挫折,頂多是列國事後落井下石的消遣話題。然而『圖裏雅』Ashkenaz國執政當局為了維持政權聲望,一方面輕諾給予受害者高額的國家賠償、同時卻掩蓋災害報告的嚴重性、並對洩露真相的基層及質疑者或受害者發動司法抨擊,甚至動員行政體系把宣傳政績列入公務考核。就這樣恐懼與焦慮的氛圍層層蘊釀、擴散至國界之外,飛航產業在發展起來之前便與死亡、貪污、謊言、妄想、失敗等負面形象劃上等號,不少新興宗教家還引為傳教題材,譴責起凡人用飛行器染指神祇領域的傲慢,勸戒信徒懺悔行善。

  不過這些空安災難卻成了母親眼中入主飛航產業的絕佳時機。

  比起海航的運輸方式,飛行器不受平面地理限制,理論上應當擁有更優良的時間效益。然而飛行器為了符合流體力學與結構材料學,空間設計自然不及輪船來得寬敞透氣;引擎運轉功率及能源轉換比、防震緩衝、平衡、隔音等諸多硬體性能問題,也未再得到足夠的資金持續發展改善;因此即使航程速率足以大幅縮短至十分之一,一路上忍受如同戰場砲火轟炸般的疲憊感,卻相對累積十倍不止。

  長程飛行中途在驛港停歇,除為了補充物資、維護船體之外,對搭乘者而言,亦有需要得到喘息恢復的時間。由此不難理解,何以財力足以負擔昂貴飛航費用的上流權貴們,在一嚐新鮮感之後,很快便厭倦了如此不優雅也不愉快的玩藝。

  以一般的眼光來鑒覈,飛航產業在萌芽之初就已面瓶頸,涉足未能建立獲利模式的產業太過冒險,卻也是這樣前景堪憂的勢態,處於『泛大陸』Παγγαία東方邊陲的『瑟嫘絲』Σῆρες商行才有機會躋身這塊版圖。更何況飛行器硬體結構技術的進化改善,其實『一族歸墟』的『鍊丹房』已取得理論上的突破。

  母親考量的切入點卻不是飛航研究首有突破亦是空安危機最深刻的『圖裏雅』Ashkenaz之國、或者其它『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國度,而選擇了『諳厄利』Albion之國,但也並非基於對故國的思鄉情懷。飛航發展之初,跨國飛行手續自然還未制定出公認程序,糾葛錯縱的政治角力比起技術層面的障礙,恐怕是更為棘手的難題。在『泛大陸』Παγγαία為首的數個帝國之中,從『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之域一路在『利未亞』Αφάρa『亞俱羅』Σαράκην『悉摩梨嚴』Κιμμέρία『努桑塔拉』Νυσᾶνταρα『瑟嫘絲』Σῆρες等域皆佔有屬地者,『諳厄利』Albion之國正是唯一,其驛港分布之廣衍,更是足以串接起當世最長且單純的連續轉航路線,也是由『瑟嫘絲』Σῆρες之域前往『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之域最為直接安定的途徑。經由資金掖注,間接澤承『諳厄利』Albion之國先天享有的航權優勢,可想見能為『一族歸墟』打下深遠的基礎。

  作為『員橋』集團將來的繼任者,他參與商務的時機目前仍嫌過早,母親帶他一同來到遠西,僅是為了潛化他身為『一方』『祭主』應具備的素養。若要穩固『一族歸墟』以『祭主』為軸心的運作模式,『三方』必需具備足以帶動組織整體眼界的視野,而『諳厄利』Albion之國的首都『蘭墩』Londinium城,不止匯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事物,更是『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之域以至於全世界的脈動中心。

  在『諳厄利』Albion之國的下榻處委由『一族歸墟』交情深厚的教授一家人安排張羅。在母親繁忙公事期間,他就隨著教授四處體驗『蘭墩』Londinium城的都會風貌,參觀著名地景建築、實地進出使用各類大眾設施、從新聞紙及公共電波上的議題漫談討論、有時甚至直接在街頭與當地民間社運人士閒話交談。

  常年旅居『茶弼沙』Δζαβύλσα『安葛雒』Άγγλο各國的教授,雖未正式獲封『賢者』之名,卻已受到文化學界同等的重視;美麗的教授夫人身為教授研究上的得力助手,不僅熟悉各國語言,更習於收集分析新訊文論;教授的小女兒一開始還黏膩親近得令人困擾,現在已變得畏怯生疏、時常躲在夫人裙襬後頭。

  母親則無太多閒暇餘力重溫故鄉懷抱,債權資產的轉移整合、人材與訓練的接收規劃、專利問題的談判協議、異業合作的營運製定、特許入資聽證會,在她歸返故國之前,已為前置作業忙碌不可開交;踏上『諳厄利』Albion國土之後,更是馬不停蹄奔波各處交涉磋商。

  在母親終於敲定所有契約手續、確認各種評估調查無虞,正式剪綵宣告了『員橋』集團涉足世界航圈的第一步,一切大事功成告吉後,教授夫人難得強硬地邀求母親,在返回遠東前的短暫空檔必需外出遊憩。母親苦笑了一晌,雖然沒有拒絕的意思,向來果決堅毅的眼神卻罕見地動搖不已。

  在自己眼中,無論文字人種,『蘭墩』Londinium城鄰比接壤的店鋪字號、喧囂繁忙的群像面孔,並不比『一族歸墟』長年盤據的『芸間』大都來得陌生或熟悉。然而母親打從踏上『諳厄利』Albion之國的土地以來,也一直帶著相似的目光,直到這一刻,才首次流露出最貼近鄉愁的煩懣神情。

  或許如此,他並不意外母親推辭了夫人的邀約,取而代之的是一通約見故人的電信,而且還要帶他一同與對方會面。

  他們只簡易配置一名隨扈,便外出來到『蘭墩』Londinium城軌道運輸站前的飯店。母親眼光掃視過人群一晌,直直地走向廳座一名老紳士的背影,老紳士的年紀明顯比教授更大上一輪,有著相似的學者氣質。

  聽到母親出聲招呼,老紳士抬起頭來,寒暄的話正要出口,卻霎然啞聲怔愣,狐疑的視線定焦在他身上久久不已。當母親向老人介紹自己時,只聽得老先生萬分感慨地低嘆……

  兩人又不著邊際地提及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突然就陷入尷尬的沉默氣氛。接著老紳士拄杖起身,說已專程備車等候著,要母親支開隨扈小孩,好私下單獨談話。

  然而今日原本只為私事出門,唯一同行的隨扈更是盡職嚴正地拒絕離開母親身側,老紳士嘆了口氣,一行人便一同搭坐上電氣車。

  高樓林立的建築在達彌塞河堤岸前戛然中斷,穿越過橫跨河面的塔橋,電氣車調頭偏離了另一端的鬧區。

  慢慢地道路兩旁的屋舍不再那般緊密崢嶸,隨著視野逐漸遼闊,日光也變得更為明亮充足;垂掛藤葛的建築乍看之下雖然老舊,但都保持得十分乾淨舒爽;偶爾瞥見街上漫步的人們,也有著迥異於鬧區市民的悠閒。

  從空間、人群氣息、甚至是路邊不起眼的設施植栽,都不著痕跡地散發出一股典雅風情。

  載車刻意在巷道間交錯迴繞,中途還替換過車輛,最後兜轉過偌大公園的紅磚門樓,來到另一側小小的禮拜堂前。

  禮拜堂外觀並不怎麼特殊起眼,不過門扉後頭掩藏的內部裝潢擺設,無一不精緻華美得超乎尋常。除了紅磚樓與禮拜堂門口站駐的衛兵之外,在公園外圍每隔一段距離,都徘徊著肅慎氣息的黑衣男子。雖然他未能掌握事態全貌,卻也察覺得出情況有些特異。

  母親約莫是心裡有數,平靜地吩咐隨扈顧著他、待在祈禱廳裡待命,自己則與老人一同進入廳後的密室內。

  看來這場會談相當受到重視,母親離開後,竟由國家會督偕同會吏出面看顧他這個小孩子。這些德高望重的權勢者表面上再怎麼慎重賓待,依然藏不住心態上對孩童的輕覷敷衍,他表現出符合年齡的無知模樣輔以天真的語氣在恭維的言詞裡引導暗示,還真讓對方毫無設防透露出一些不該明言的事由來,像是間接證實了有權使用這間皇家御用禮拜堂、且能借重老人的關係安排密會的要人身份;像是這個國家主政者視『員橋』集團為轉移產業虧損的犧牲品,破例恩準照用友邦『育奈士迭』Columbia之國門檻特許入資;像是用什麼怠惰心態輕忽戰爭效應下興起的民間非營利結社背後隱憂。

  『諳厄利』Albion之國位處『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陸西疆外海,未與大陸直接連繫的地理因素相對緩衝『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戰爭的衝擊,卻也同等養成某種程度上的姑息安逸。藉由勝利表面上拓展了領土與聲望,實仍不可免地捲入國際市場萎縮的漩渦,金融不穩定的起伏波折,再再強化了治安與經濟上的動蕩。戰時抑塞的反對黨聲勢在戰爭平息之後猛然反彈,鉅細靡遺地就官方戰時人權議題上的任何一丁點不完美不周到刁鑽抨擊,激進份子只要端著革新口號,即使破壞秩序也享有輿論特別寬容的優待地位。

  他不由得感嘆,即使是處於世界中心的『諳厄利』Albion之國,上位者仍未具有足夠的敏感度以即時察覺暗潮洶湧的社會異變。

  等到母親姍姍走出密室,晚冬天色已然轉昏,落日的黯淡光線曬得母親的面容既像是疲憊、也有幾分像是沮喪。

  他們再次坐上電氣車,繞過公園的紅磚樓與優雅的街道,經由塔橋回歸到樓群擁抱的嘈雜地帶。夕陽餘暉完全消逝之前,街燈一盞連著一盞點明。

  然而這一晚卻顯得不太平靜,離下榻處只剩一段路程時,突然陷入人流車陣裡難以動彈。這段期間他曾耳聞,不少『育奈士迭』Columbia之國的軍人在『珴空梅涅』Οἰκουμένη大戰爭戰後談判會議期間,仍滯留於『蘭墩』Londinium城,偶爾會與當地居民衝突。不過對當時的他們來說,一時並未直接聯想到與途中原因不明的交通管制有所關連,更未推演出事後在傳播業的煽動下,竟帶動『圖裏雅』Ashkenaz之國推向『千年帝國』Tausendjähriges Reich的命運上。

  那時母親已無耐心等候效率緩慢的疏導,不顧隨扈勸阻下車打發掉車伕,約莫是在禮拜堂內發生了什麼事,正想藉機散心吧。隨扈慎重其事地提醒母親,盡早回返下塌處打理歸程,母親無謂地笑了笑,說著這趟遠行的工作都已經完成,可以不必那麼匆忙。

  他猶記得母親嘆氣說了句快認不得這座都城了,搭住他肩頭的手心不知不覺垂放開來,心不在焉地朝遠方出神凝望。母親向來極少提及她在『諳厄利』Albion之國渡過的年少歲月,多年後他回想起來,或許在這一刻,她重新銜接上過往時光……

  然而,那並不是適合沉浸在回憶裡的場合。

  就在那一瞬間,在哀嚎聲與轟炸聲的響起的前一瞬,火光就像是狂奔的海嘯,吞沒了母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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