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順序:《彼岸花》→彼岸花的後篇《繁華寥落》→然後才是這個前篇《英雄夢》
      (不好意思這種讀順囧||||)
●涉及史實部份....因為是臨時惡補的 有誤謬之處請輕拍....^^b


【上】

  自他繼承聖衣與稱號以來,這段十二宮的階梯,也來來回回走過了幾十年。

  鏗鏘的腳步聲在一座座空曠的宮殿裡迴響而過。如今正值正規聖鬥士空缺期,作為聖域內唯一的黃金聖鬥士,金牛座的阿魯迪巴朗自然盡所能地攬起諸多大小事,像這樣獨自越過漫長階梯的次數,頻繁到讓他不知不覺中已習慣起無主宮殿的冷清。

  而他也未曾在十二宮盡頭見到傳聞中魔宮玫瑰盛開的景象,一如以往順利地進入教皇廳聽取敕令。

  教皇不多贅言,簡短交待阿魯迪巴朗嚴守十二宮、代理聖域要務一陣子。

  教皇平日偶爾會離開聖域親自外訪他地,然而通常也只是直接走下教皇廳,在經過金牛宮時招呼一聲便算。像這樣慎重其事將他召來,不免令阿魯迪巴朗有些惶惶不安,在應諾領命之前,他忍不住多問道,「您會離開很久嗎?」

  「這個嘛…」教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猶疑片刻,阿魯迪巴朗提議,「如果是有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是否可以交給屬下?讓屬下也為聖域盡一份心力…」

  也算是看著這孩子一路成長過來、且由自己親手授予聖衣,教皇明白阿魯迪巴朗的話語裡多少包含著無法與前一代金牛座並肩作戰的遺憾,於是藹然寬慰道,「這個聖域是最重要的,我暫時將它交給你了。」

  「可是對聖域來說,您的存在是最不可或缺的!」

  「不用擔心,堤納奧,」看著對方,似乎漸漸能夠理解當時尊師的心境,史昂不禁放下教皇的身份,直稱起對方的本名。他離開黼座取下寶冠,笑容煥發,「我還沒打算卸下教皇的責任…一定會回來的。」

  就如同賽奇教皇與他的尊師哈克雷所曾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留給將來更多希望。



  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其父為法蘭西路易十六的表親,頭銜是第一帝國外交大臣、宮廷侍衛長、貝尼文托親王與公爵…等等。史昂收到此人信函始於去年冬季。

  作為獨立於世俗體制之外的聖域並非隔絕於世俗,偶爾還是會收到王公貴族出於好奇或利益,來信要求邦交、要求盟約、或請求庇護不等,特別在統治體系愈發變動劇烈時,愈容易收到這一類急於確立關係的外交文件。然則只待時日一久,善變的諸國自會反轉立場希冀聖域保持中立,以免影響世俗追求利益發展。

  原本史昂按慣例,也將塔列朗﹣佩里戈爾的信件束之高閣,只是對方作為法蘭西皇帝的得力謀臣,卻假藉維持和平的名義來煽動聖域干涉諸國紛爭,不啻有違皇帝擴張領土的心意,這一點在史昂的記憶裡留下了一絲特別的印象。

  不久後,塔列朗﹣佩里戈爾二次來信勸說,甚至挖出皇帝藐視教會自行加冕的舊事,認為聖域應當援助無力的羅馬教皇以保護信仰世界的秩序。這件事史昂亦略有耳聞,便藉故向羅馬教皇打聽,然而羅馬教皇卻對此人只有深惡痛絕的指控與羅列不盡的罪狀。

  第三次來信已相隔近一年,塔列朗﹣佩里戈爾的頭銜裡除去外交大臣的稱號,添增了副大選侯的虛名,隱約可見他與法蘭西皇帝之間的關係變化。

  史昂大抵明白此人工於心計,作為教皇自己也不宜隨意插手世俗之事,然而……

  星象未顯示任何徵兆,女神的意向曖昧難辨,照理說應當靜觀其變較為妥當,信件裡卻提出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請求──

  ──既非要求干涉戰局、亦非要求主持公義──而是希望聖域能夠回收一個貼有雅典娜封條的寶盒。

  或許…史昂猜測著,但直覺上已莫名肯定,或許那正是他多年以來一直致力尋回的聖域失物……

  封印雙子神的聖櫃。



  數十年前聖戰進行當時,前任教皇賽奇與他的尊師哈克雷,先後分別封印雙子神於聖櫃之中。然則就在解開黑帝斯城結界之際冥王突然現身,尊師慘遭殺害,在童虎的幫助下,史昂只來得及帶天馬星座與尤茲莉哈脫身。聖櫃就此與尊師的遺體一同掩埋在崩潰的斷垣殘瓦裡。

  聖戰結束後,雅典娜任命史昂為教皇、童虎監視封印魔塔。此次聖戰傷亡慘烈,最後存活下來的正規聖鬥士只剩他們兩人,而經歷過黑帝斯城之役、LC雲海終戰、以及冥鬥士入侵教皇廳等事件,又幾乎耗損掉所有兵員與後補生。聖域百廢待舉,史昂必需立即投入人手不足的重建工作之中。

  待情勢漸漸穩定下來,有餘裕撥出員額前往義大利尋找聖櫃,已是相當時日過後了。

  雖說聖櫃有雅典娜所加持的封印,即使在最壞情況下落入冥軍餘黨手中也不易遭到破壞,但為了避免更生變故、更為了降低雙子神在遙遠的下次聖戰可能帶來的災害,史昂還是希望盡所能地掌握住聖櫃下落,卻一直杳無消息。

  歷經過半個世紀的沉寂,終於出現了一線曙光。



  辭去第一帝國外交大臣之職的塔列朗﹣佩里戈爾,如今已無政務纏身而帳入依舊不虞匱乏,多餘的充裕時間他更能縱情流連於宴會、賭場、情婦臥榻之間。在資產階級與軍派所建立的執政主體裡,作為舊時代貴族自然而然散發而出的宮廷儀態,對比起這些晉級為上流階級尚淺的要人們,忒是多了一分古典優雅的氣質,在他國權貴出席的場合,也往往能搏得外賓更多好感及信賴。

  該享樂時塔列朗﹣佩里戈爾從不吝於享樂,然而與目光淺薄的政客所不同的,他非只是毫無意義地追逐聲色犬馬的生活而已,更重要的,那也是為了讓他盡情發揮才華所做的籌備,在看似脫離政權中心的現在,他與政要們反倒日益熱絡緊密。

  在他心中有一塊版圖,是守舊的教會、愚昧的貴族、被欲望矇蔽智慧的野心家,未能看透的世界流動。

  反抗教宗、向革命政府靠攏;背離貴族王室、為資產階級服務;為波拿巴獻策鋪路、將第一帝國的聲勢推上高峰……至今以來,自己都是依照心中認為正確的道路而選擇而行動,即使現在也是,可是…

  近清晨時分才盡歡而散、離開宴席返家,塔列朗﹣佩里戈爾按著手杖在搖晃的馬車裡悄悄打起盹來。

  …還不足夠…

  …還無法行動…

  …還感到遲疑…

  該打點的關節皆已順利進展…唯一無法掌握的,卻是極其單純、名之為決心的要素……

  雪花在手背上融解的冰涼溫度,打斷了睡意底下的模糊思緒。他微微睜眼看向窗外,深灰色的街景被細雪靜謐地點綴著,然而門閂扣得牢實、縫口也鋪著絨墊,彷彿竄入車內的冷風只是睡夢裡的錯覺。

  他不甚確定地收回視線,才赫然驚覺有個陌生的青年坐在自己面前。

  奇特的眉型、異國的民族服飾,外表看起來比陛下年輕許多、眼神卻有著不亞於老練戰士的犀銳,而在這樣近距離之下,自己明明將對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卻無法集中意識記住長像。

  塔列朗﹣佩里戈爾一時之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該愕愣還是驚惶,在回神過來搖鈴呼喚車夫之前,男子沉默地出示手中的三封信緘。

  塔列朗﹣佩里戈爾又愣了一愣,認出封泥上的章印與書寫的墨跡皆是出自一己手筆,頓時整個人清醒過來,等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臨了?他抿抿乾澀的嘴唇,緩緩地出聲確認,「…莫、莫非是…聖域教皇的使者?」

  對方默認似地抱起雙臂,淡淡說道,「前來確認閣下信中所述之事。」

  「嗯、呃…」塔列朗﹣佩里戈爾佯咳幾聲,飛快轉動起思緒,「…這個…恕在下直言,不知女神是否願意秉持互惠的心胸與我等世俗之人建立友善關係……」

  聽出語意底下藉機敲詐的企圖,史昂皺眉苦笑。若非先從羅馬教皇口中得知此人素以貪汙受賄出名,眼前這位氣色和潤、彬彬有禮的老紳士,一時之間還真教人難以料想得到斂財之兇狠誇張。他想起許久以前也曾遇過一名貪財的冥鬥士,這種人雖然不至於完全不可信任,卻一絲都大意不得。他不多費唇舌與塔列朗﹣佩里戈爾周旋,再次揚起信緘,回道,「不把這三封信交給皇帝陛下,應該足夠誠意吧!」

  「當然、當然…感激不盡……」塔列朗﹣佩里戈爾乾笑幾聲,頷首致意,「那麼,請從希臘遠道而來的貴客至敝舍接受在下招待。」



  回到宅邸,塔列朗﹣佩里戈爾摒退僕役,拖著右腳一瘸一簸地領著史昂走到藏室裡,不說二話從抽屜夾層裡翻出鑰匙,轉身掀開隱藏壁櫥,解下重鎖。

  事情進展似乎比預期中來得乾脆順利,史昂在琳琅滿目的古物環繞下等待著。然而當塔列朗﹣佩里戈爾捧著聖櫃再度出現在眼前時,他不禁臉色一沉。

  確實聖櫃的大小花紋如出一轍,連封條紙質都相似得無分軒輊,卻只是外表仿造得極為周到的贗品而已,在那之中感受不到任何力量存在,不存在女神的神聖力量也不存在雙子神的威壓感,是再也普通不過的匣盒。

  不過,可以仿造得如此相像,想必真品已近在眼前。史昂凜聲質問,「你竟然會為了這種東西,不惜冒著背叛皇帝的危險?」

  「不愧是聖域的使者,一眼就看出差別了嗎?」塔列朗﹣佩里戈爾似乎早有準備,一派坦然地將偽造的盒子置於桌面,再攤出一捲畫有宮殿結構的圖紙,「看來閣下確實是教皇派來的使者,這樣我就放心了……真正的真品存放在巴黎南部的梅爾梅森城堡,也就是皇后的寢宮裡。」同時他指出紙上秘密櫥櫃的掩藏地點,邊說明,「原本這個寶盒是陛下的母親結婚時,由弗羅倫斯的族人所贈予的賀禮,因為上面有戰爭女神的封條,所以陛下的母親便轉送給陛下祈求勝利,而陛下又在結婚時再贈予皇后。」

  由弗羅倫斯…由義大利輾轉運送到科西嘉島、再從科西嘉帶往法國,確實由來明確,而拿破崙.波拿巴皇帝至今也屢屢創下奇蹟般的戰果、未嘗敗績,不過,聖櫃只是單純作為封印雙子神之用,並不真的可以帶來勝利。姑且不論塔列朗﹣佩里戈爾背叛波拿巴的目的為何,這樣務實的人,竟然會相信這種迷信般的流言,還為此寫下三封足以用叛國之名論罪的信件?

  史昂狐疑問道,「既然深受皇帝信賴到有足夠的機會做出假以亂真的仿造品,連收藏之處也調查得一清二楚,閣下似乎並不需要聖域特地伸出援手?」

  不如自行取得聖櫃,作為與聖域談判的籌碼,還能夠帶來更多利益,也較符合塔列朗﹣佩里戈爾的作風,至少也可以請求聖域居中斡旋、讓羅馬教皇收回逐出教門的成命等等……

  塔列朗﹣佩里戈爾原本無懈可擊的從容笑靨慢慢從臉上消失,他的緘默不是為了慎選用詞、而是暴露出內心的動搖,「……辦得到就好了……」他苦澀地黯了神色,「閣下親眼見過後,或許就能明白…不管是誰,都會不由自主甘願捲入陛下的夢想裡……」

  征服世界是必定會破滅的野心,歷史的流動一清二楚,他卻又被那份雄心壯志深深吸引著,那樣遙不可及的夢想、那樣虛幻的未來,彷彿經由拿破崙.波拿巴的雙手,所有不可能實現的豐功偉業都可以化為真實,與這樣的偉人併肩同進、在歷史上留下傳奇……光想像就令人激動得毛骨悚然!

  塔列朗﹣佩里戈爾握緊了手杖、指尖微微顫動,他背棄過教會、貴族王室、督政府……唯獨在要遠離拿破崙.波拿巴時,會感到如此猶豫。

  「陛下…陛下是──真正的英雄!」



  只要確定藏放地點,運用念動力即可將聖櫃調包,不會引起任何驚擾,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在偽造品上施加自己的封印,如此一來即使是直覺較為敏銳的普通人,也不易分辨出兩者差別。

  掛心已久的事情終於有了著落,史昂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聖櫃,確實是封印雙子神的真品,女神的封印也依舊牢固無虞。原本從塔列朗﹣佩里戈爾的話語裡,還擔心該不會有雙子神的力量暗中對拿破崙.波拿巴或塔列朗﹣佩里戈爾造成作用,不過看來還不用太過擔心,只是…

  他不禁想起那曖昧的星象,感到些微不安。女神雖已離開人世、但依舊關心世界的動向,與諸國打交道這等俗務其實也無須特別請示神諭,只是…隱隱感覺到有什麼警訊,卻又如此意味不明……

  然則聖櫃既已到手,史昂仔細想了想,不願再節外生枝,接下來得盡快安排存放聖櫃的地方,像是鋪滿雅典娜結界的密室,等到封印失效之日,雙子神從其中解放時,便能立即壓制祂們,然後…

  不過,一切都得回聖域才能進行。

  無由來的心悸愈發強烈,他強忍住這股不安感,盡可能摒除雜念集中意志,瞬間移動的光芒從腳邊散發開來。

  ──一定有什麼問題,必需盡快……

  就在轉移的瞬間,心口彷彿被雷殛狠狠劈出一道窟窿似地,感官知覺霎然被劇痛打斷,意識就此陷入了無底深淵。




●第一次信件為1806年11月拿破崙『大陸封鎖令』之後
●拿破崙加冕為1804年12月、當時教宗為庇護七世
●1789年10月塔列朗以教士身份在制憲議會上建議教會土地收歸國有、
 1790年8月站在革命政權方對抗教宗的『譴責令』 當時教宗為庇護六世
 庇護六世最後被軟禁在法國死去
●第三次信件至少在1807年8月堤爾西特和約之後 塔列朗辭去外交大臣之職、被拿破崙封為副大選侯
●拿破崙的母親萊蒂齊亞(Letizia Ramolino)家族來自弗羅倫斯
 拿破崙曾說過『我的成功、或是成就了什麼,皆歸功於我的母親。』
●拿破崙的母親萊蒂齊亞於1764年嫁給拿破崙的父親卡洛·波拿巴(Carlo Maria di Buonaparte)
 約瑟芬(Joséphine de Beauharnais)於1796年與拿破崙結婚,1804年加冕為后
●上回的時間裡拿破崙約39歲、塔列朗54、史昂79(外表20多)、堤納奧70初
●在這之後拿破崙半島戰爭失利、1809年埃斯林會戰第一次吃敗仗(對奧,後來轉勝)、1810年與約瑟芬離婚
 1808年9月塔列朗開始出賣拿破崙與法國....
●SS裡說拿破崙的敗北是聖鬥士暗地裡干預的結果....不過紗織自己也說過人類自決就好神不該干預....


【中】

  雪花在手背上融解的冰涼溫度,打斷了睡意底下的模糊思緒。他微微睜眼看向窗外,深灰色的街景被細雪靜謐地點綴著,然而門閂扣得牢實、縫口也鋪著絨墊,彷彿竄入車內的冷風只是睡夢裡的錯覺。

  似夢非夢。

  不過聖櫃還牢牢實實地握在手心裡,確認到這件事確實存在讓他鬆了口氣,但一顆心仍高懸著不敢大意。

  馬車車輪在雪勢愈見濃密的清晨裡轂轆轂轆轉動個不停,他必需盡快趕往目的地才行。

  目的地……

  雪花依舊安靜無聲地飄落而下,幾乎不聞風響,可是空氣卻兀自愈發寒冷,愈來愈冷,灰色的風景全被染成一片純白,不見一私雜點,世界彷彿都陷入不可思議的沉睡一般,寂靜,凜冽,純淨,深入骨髓……

  ──一定有什麼問題,必需盡快……

  幸好在雪勢大到完全阻礙行進之前,馬車就已抵達目的地停駛下來。史昂推開車門下了馬車,雪勢不知何時已止,只剩口中吐出的熱息在空中結為冰晶。

  這裡就是自己的目的地嗎?史昂恍惚看著眼前霜雪掩蓋的偌大庭院,只覺得有些眼熟,他知道現在這裡除了只剩枝幹的樹叢之外,還有種植了各色品種的玫瑰園……環視周遭,在雪地之中有一座城堡,是梅爾梅森城堡,是……是在這裡取得聖櫃的……可是,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

  對了,是塔列朗﹣佩里戈爾為了擺脫迷惑而找上聖域……不、是為了能夠對抗拿破崙.波拿巴……

  史昂揣緊了懷中的聖櫃,隨著不安,心跳聲愈發清晰。如果自己就這樣把聖櫃取走,想必塔列朗﹣佩里戈爾再也無後顧之憂地真正背叛起他的皇帝吧。

  ……把聖櫃取走的話……

  這樣,塔列朗﹣佩里戈爾背叛的未來就成定局了?

  助長背叛的行為,可以稱得上是正義嗎?為了取回聖櫃而不擇手段,又可以稱得上是正確的嗎?

  ……叛徒之罪是……背叛其主的罪惡是……

  氣溫再度劇烈驟降,寒冷到不像是現實裡會有的低溫,地面上原本淺淺的一層積雪倏忽結成了厚重的冰川,天色昏暗陰沉,無數的悲鳴聲化成寒風迴蕩不去,彷彿連同靈魂也為之凍結,他睜大眼,想了起來……這種地方確實來過一次…

  ……地獄最底層的慟哭河……

  ……他打通了地獄最深處的背叛之路……

  雷殛似的劇痛再次竄出胸口,史昂霎然停止呼吸,週圍許多陌生的聲音紛紛擾擾地模糊響起,他還分辨不清那些是在騷動著什麼,意識又再陷入了更深的深淵。

  下沉……在漫無邊際、沒有知覺的黑暗裡不斷下沉……

  好冰冷…………

  溫熱的鮮血潑賤到臉上,熾燙得喚回起所有知覺,煙硝的味道刺鼻濃密,砲火轟炸過的灼熱空氣裡回蕩著痛苦忿怒的嘶吼聲,這裡是戰場,生命不斷在腳下流逝,就這樣踩過屍體,攀上勝利的高峰……

  皮肉綻裂開來的感覺是如此地刺痛鮮明,彷彿千根細針在眼膜上舞蹈著,死亡一再拂身而過,寒毛直豎,他親手撕裂一個接著一個阻檔在面前的仇敵,呼吸急促到疼痛起來,指尖跟耳殼都可以感受到脈搏的鼓動。

  疲憊,暢快。

  曾經是如此地不起眼,窮酸乖僻,其貌不揚,口拙困窘,嘲諷的笑聲、惡意的刁難、鄙夷的視線時常在身邊迴盪纏繞,擺脫不去,他抑鬱忿慨,就好像一直束縛著手腳,心裡頭的重石愈發沉重地累疊著,體內有股敲打聲,一再撞擊胸口,彷彿就要破體而出。

  這是火燄,冰冷、劇烈、緊繃、不熄滅的意志。

  不管是怎麼惡劣的局勢,他都可以扭轉一切,創造奇蹟。

  勝利!勝利!勝利!

  儘管一開始沒沒無聞、儘管一開始只是小小的勝利,但隨著夢想的壯大,不管到哪裡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拜倒在他的意志之下,漸漸地,由小範圍愈加迅速感染擴散,在每一處掀起狂濤,世界隨著他的腳步而變化!

  他終於可以對這個世界發出嘶吼,他是風暴,將世界洗刷一新,沒有人能抗拒這陣風暴。

  無數個夜晚的夢境不斷地重覆著重覆著,終於化為現實!

  從塵埃草芥轉變為轉動世界的巨星……

  這是每個男孩子都會做的夢。

  英雄之夢。

  是的,是英雄。

  勝利,超凡脫俗,是至高無上的主宰。

  不管是正義、夢想、榮耀、勝利,都能在手裡實現;不管阻擋在面前是多艱險的高巖,還是千百萬道利刃,都無法阻礙腳步的行進。

  多麼令人打從心底羨慕。

  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必定會成為新世界的王者。擁有健康的身軀、堅定意志的眼神,可以隨心所欲地建立功業。

  那股強勁的火燄不斷地擴散開來,他早已不是容易受到煽動的年紀了,卻還是為此漰湃激昂,彷彿未來無限可能。

  不甚有力的右腿提醒著不會改變現實,他蹣跚地迎向這位英雄。

  現在,世界是跟隨著這位英雄流動的。

  不是自己。

  他不由得痛恨起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自己就被剝奪了那樣的機會,一再地被拋棄。他深知蘊育出這個自己的世界是多麼殘酷而腐敗,所以,現在,看著吧,由他來拋棄他所不要的陳舊事物。

  即使受到蠱惑,也絕不悖離自己所看到真實。所以他也比任何人更早預見英雄敗落的未來。

  他就這樣與心裡的迷惑抗爭著……

  近乎偏激地堅持均衡。

  是…這樣啊……

  曾沉迷在生死交錯幻影裡的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精神被拉拔到極致、接近死亡的酩酊甘美,每一瞬間都如此清晰明快、輕盈、充實、燦爛、永恆……相較之下,現實反而緩慢平淡,沉悶無味。

  一旦那樣的幻影成為現實,任誰都無法抗拒,那是真正的英雄,連結著最深遂的夢境。

  不過,他已了解到,英雄也好、凡人也好,不管再得到再崇高的榮耀,犧牲都是悲傷痛苦的,而不管怎樣平凡的生命,都彌足珍貴。

  雪花依舊安靜無聲地飄落而下,幾乎不聞風響,可是空氣卻兀自地愈發寒冷,愈來愈冷……

  史昂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聖櫃,女神的封印依舊牢固無虞。然而,即使是在夢境的最深處,他也絕不讓雙子神玩弄人們的命運。

  雷殛似的劇痛竄出胸口,史昂霎然接不上呼吸,猛咳起來,周圍許多陌生的聲音紛紛擾擾,由模糊到清晰,他漸漸分辨出那些騷動的短促語氣,散亂的意識重新凝聚運作。

  風雪在窗外呼嘯著,不時竄入一絲冰冷氣息,壁爐裡柴火的細小爆裂聲不斷,幾名僕役喋喋不休地交談進出,不知在窮忙什麼,雖然臥塌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墊褥棉被,像是極力要為自己保持溫暖,不過……

  史昂恍惚地看著周遭,他不由得拿意識中斷前,自己在塔列朗﹣佩里戈爾的巴黎豪宅、還有皇后的梅爾梅森城堡所見華美擺設相比較,裸露著老舊橫樑的天花板除了垂下幾條可供懸物的掛勾,再也無其它一丁點裝飾,石壁上的掛毯顏色老舊得比地毯還不如,至於桌椅燭台水盆等器物零丁,足以用粗獷樸拙來形容其風格,更別說此處人們的儀態與語氣有著不輸天候的豪邁……

  因疲憊再次陷入夢境之前,儘管疑惑卻已肯定,這裡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不斷地做夢,英雄與王者之夢,沉浸在戰場上的興奮快感,人們夾道歡呼的喧騰勝景,那是拿破崙.波拿巴的夢境,直達最深遂的墨菲亞,雖然他已不會再被那樣血脈沸騰的幻影擺弄,身體卻承受不了,隨著夢境胸口一再被撕裂,莫大的劇痛也一再輾壓著意識。

  他被夢境折磨得疲憊不堪,每每短暫清醒過後,旋即又被拉回黑暗裡,反覆無休。

  不過清醒的時間確實地漸漸增加,在暴風雪完全消失時,史昂已可以完整地集中思緒與這座堡砦的主僕們好好地談話,也終於掌握住自己現下的狀況。

  這裡是恩斯廷邦國,大約介於薩克森王國與巴伐利亞王國之間,在過去曾為神聖羅馬帝國的領土,現在則都已是拿破崙.波拿巴支配下萊茵聯邦的一部份。也就是說,他不僅未回到南方的希臘去,反而把自己拋到了中歐地區,幸好海因休坦家的僕人發現昏迷不醒的自己並帶回堡砦,否則大概已成為一具命喪風雪的無名屍了。

  看來太過大意疏忽了,沒料到會在移動的瞬間被拉進夢境…還是最深遂的墨菲亞。

  確實雅典娜的封印依舊完整,然而修普諾斯本身就是睡眠之神,不可能完全與夢境切割開來,亦或說,拿破崙.波拿巴的靈魂有那樣的資格足以達到夢境的最深處,所以受到了神靈祝福,僅管只是不停地做著夢,然而以拿破崙.波拿巴為中心,人們的情緒都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夢想所感染,瘋狂地崇拜著追隨著這位英雄。

  不過,現在拿破崙.波拿巴既已與聖櫃分離開來,那麼,世界就會慢慢恢復常態吧……

  收留他這個來路不明異國人的海因休坦夫婦,不僅仁慈溫柔,而且寬大到不曾過問史昂多餘的私事,史昂雖然不是沒有準備隱瞞身份的說詞,不過不必訛騙救命恩人,著實令他鬆了口氣。

  昏迷時身上的衣物由海因休坦夫婦代為保管著,確定史昂完全恢復健康後,誠實的主人便立即物歸原主。史昂一面答謝一面當面點清物品,原本也只是禮貌性地大概檢視有無少缺,真正重要的東西只有那三封信緘、以及……

  當指尖碰觸到聖櫃的瞬間,毫無預警,雷殛似的劇痛再次椿入胸口,史昂顧不得失態,揪緊衣襟便倒地不起,然而這次意識並未就此陷入夢境裡,他清楚感受到海因休坦夫婦著急努力地拍撫他背脊、試圖幫助自己呼吸順暢點,可是他疼痛到吐不出一點聲音,反而隨著劇痛更加蜷縮打顫著,驚慌不已的僕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床,一切亂成一團。

  這不是夢境,是痛苦。

  他的痛苦停不下來。

  痛苦盤踞住所有意識與知覺,不斷地在身體裡擴大,連眼窩裡都像是可見痛苦地抽疼。

  海因休坦夫婦叫人壓住他的四肢,撬開緊咬不放的顄顎,灌入苦艾酒。苦澀薰嗆的味道一下填滿口鼻、深入胸腔,一次又一次地灌入體內,由舌根淹沒上腦頂的實質苦味與意識裡流竄的痛苦混合交融,慢慢地模糊崩解……

  如同心跳聲的痛楚一陣一陣躍動著,彷彿在體內扎了根。

  史昂依稀想了起來,在這裡,的確是有道舊傷……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像師父一樣……儘管從未想過自己會當上教皇,不過,他希望自己也能引領後代的孩子們,把師父…以及逝去的同伴、過去的英靈…將這股意志傳承下去……

  可是,好像還是沒有做得很好啊……

  史昂清醒過來,發了一會呆,嘴裡的苦澀酒精味已淡去,梗在胸口的抽痛也緩和了許多,房間裡感覺有些凌亂,大概是自己的症狀嚇到人了吧……轉過頭,原先那些衣物也就那樣傖促地堆放在桌上,包括雅典娜的聖櫃……

  他緩緩起身下床,冬季的寒冷從光裸的腳底竄上背脊,沒多久就驅走了被褥殘留的溫暖。史昂深吸了口氣,向著聖櫃伸出了手……

  果不其然的劇痛再次瘋狂撞擊胸口,即使這次早有心理準備,還是抵擋不住幾乎皸裂腦門的脹痛,手腳身體搆不到著力點,老舊的屋頂橫柱在頭上旋轉,貼在臉頰邊的石質地板冰冷得讓人直打顫,他咬牙試圖翻爬身體,每扯動一下就緊摒一次氣息,胸口的劇痛更加張牙舞爪地刮抓身體內部,像火燄一樣地燃燒著、灼刺著每一道毛孔,冷汗不停地從皮膚底下沁出,混身濕透,然而他還是倔強地抓緊聖櫃不肯鬆手。

  史昂就這樣從床的一頭緩緩蠕行到另一頭的窗沿底下,每一刻痛苦的時間都漫長得看不見終點,劇痛愈發侵蝕入髓而不見絲毫減緩,就差一點點了,他倚著牆面,幾乎是靠著喘息才能呼吸,就差一點點了……他咬牙催促著自己抬起手臂,抱持著孤注一擲的氣力攀住窗板,即使連喘息都帶來刀尖刷過喉嚨似的痛楚,仍奮力高舉手臂去摸索扣鎖。

  稍微彎曲指節都耗竭掉每一絲殘存的力量,如此無力顫抖,愈是扳不動扣鎖他的痛苦就愈發延長,他努力堅持著,懸掛在無法放棄邊緣上飽受折磨仍堅持著,然而指尖陡然一滑,手臂連同身體斷線似地垂落下來,再也不聽使喚。

  史昂額頭抵著牆面痛苦喘息,整個人慢慢地滑跪到地板上,意識被這股劇痛反覆撕扯成碎片、再撕碎,已提不起力氣來抵抗它……

  ……看來……是無法帶回聖域了……

  ……連這點事都做不到……

  做不到?

  再次奮力抓上窗沿站起來時,幾乎是半昏厥狀態,耳鳴聲鑽入腦內,紅黑交錯的雜點幾乎占滿整個視覺,全身血管抽搐似地強烈收縮顫動,身體已經近乎沒有觸感一片冰涼,史昂強忍著一口氣,終於推開了窗板。

  冰冷的空氣瞬忽迎面撲來。

  銀白的雪景在月光底下微微閃耀。

  他擲出了聖櫃…這真的是最後僅存的氣力了,連聖櫃的落點都未能確認,史昂任由身體摔落地上,癱躺在窗下承受冷風吹拂,直到僕役巡房經過時,自己才被重新給抬回溫暖的床鋪裡。

  儘管狼狽不堪,不過,他瞥見到星象裡的指示。



  胸口上有一道舊傷,那是很久以前在冰地獄被天英星打出來的重傷,痊癒之後也沒犯過什麼後遺症,史昂不確定這道早已遺忘的舊傷跟這次的事件是否有直接關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劇痛在這道舊傷痕上發作,而自己大概是不能再碰觸聖櫃了。

  原本身體就沒什麼病痛,隨即就完全復元。史昂取得海因休坦夫婦的同意之後,獨自一人來到後山裡,在一條結冰小溪流的另一端,可以看到一座圓頂石房。

  海因休坦夫婦叫人幫他找回聖櫃,並清出這座小倉庫,將聖櫃放置在裡頭。

  女神意旨,要將聖櫃封鎖在此地。

  史昂大概了解到,為何原先的星象會如此曖昧,走這一趟必定是會受苦的,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會親自走這一趟吧。

  不過,必需得向海因休坦夫婦坦誠才行,即使施加再多重封印,把聖櫃存放在這裡就有可能影響到這一家族的命運…史昂有些困窘地向這對有恩於己的夫婦提出不情之請,並如實告知聖櫃裡潛藏著不祥之物……

  海因休坦夫婦依舊不多深究,一口答應他的請求。

  「如果可以封印災厄,可以讓這個世界的災厄減少一些,那就做吧……」這對夫婦笑著回答他的疑惑,「我們夫妻做了同樣的夢……夢到一隻貓頭鷹抓起雙頭蛇在天空飛翔,因此蛇無法咬傷人、卻咬傷了貓頭鷹,但是貓頭鷹還是緊抓著蛇不放,一直飛翔無法落腳……然後在暴風雪來臨時,你出現了。貓頭鷹跟蛇象徵著什麼,現在我們也了解了……」

  海因休坦家的僕人私底下告訴他,他們的主人為了躲避戰火掠奪,所以主動放棄大半家產,只帶著少數僕人一同隱居在深山僻壤裡。然而海因休坦家的獨子,卻未從戰場回到父母身邊。

  悲傷卻愈發溫柔的人們……

  這也是女神的引導嗎……他這樣得到了他人的善意幫助,卻未多能回報點什麼,身為教皇的自己無法釐清俗世的紛爭,僅能這樣從神祇手中盡所能地保護世界而已,也僅能祈求著……

  幸好找到聖櫃了……

  史昂懷著祈求,在倉庫的大門銬上重鎖,設下封印,讓人無法再接近。

  深深地祈求。



  終於回到了聖域……看著熟悉的白羊宮,史昂鬆了口氣。

  回來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騷動,他特意挑在半夜回來,不過還是在金牛宮被阿魯迪巴朗給攔路擋下。

  「教皇!您終於回來了!一直沒聯絡的真教人擔心……」

  「是、是……」

  似乎在這期間,阿魯迪巴朗曾試圖以小宇宙確認安危卻得不到回應,一見到史昂所有擔憂掛慮的話語便連珠炮地傾倒而出。

  阿魯迪巴朗就如同前代一樣地盡忠職守,不過過份盡忠職守到可以站崗上一整夜,偶爾也讓史昂覺得挺麻煩的,特別是自己在外貌上增長得緩慢,像這種場面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感覺好像自己才是那個不可靠的晚輩。

  阿魯迪巴朗…不、堤納奧也年紀大了……看著對方明明比自己還小上好幾歲,又顯得比自己年邁蒼老好數倍,至今卻仍站在崗位上不遺餘力地協助自己……史昂不知慶幸還是感慨起來,還好是自己親自去回收聖櫃,雖然受過鍛練堤納奧身體比常人硬朗許多,不過,以這樣的高齡大概也再當不了幾年的聖鬥士,如果可以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就好了……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原本一堆話被這樣突來的一句慰問給打斷,阿魯迪巴朗一時語塞,有些緬腆地回謝,「…那個…哪、哪裡……」

  「早點休……」原以為就此互別晚安,史昂的笑臉卻不自然地僵住。

  阿魯迪巴朗疑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身後角落,連個影子也沒,「有什麼嗎?」

  「……不……大概是有點睏了……」

  「那…」阿魯迪巴朗回過頭來,瞬間倒抽了口氣,他張口結舌了老半天,臉上滿是驚恐,「教…教…教…教皇…髮、髮……」

  「頭髮?」史昂摸起自己一絡頭髮,愣了一愣,笑著在指間揝動著,「哦?這個啊……你一直沒提我還當作你老花眼沒看出來。」夜深燈火昏黃,卻仍可看出頭髮跟阿魯迪巴朗如出一轍的灰白。

  「別…別蒙混過去!教皇!你不會是受了什麼傷……」

  史昂聳肩,無奈苦笑著,「你的反應也太誇張,我年紀本來也不小了,是靠小宇宙延緩肉體老化的,不過是消耗多了一點小宇宙,所以稍微顯老一點而已。」

  「真的嗎?」

  「別瞎慌,再也正常不過。不過還真的得快去睡覺倒是,睡眠是養顏美容的基本。」史昂招招手,不理會阿魯迪巴朗梗在喉裡的諸多疑問,散步似地徑自慢慢離去。

  看史昂神色自若的模樣,阿魯迪巴朗也只好壓下滿腹疑慮,目送他離開。

  真是惡劣的玩笑啊…

  走出金牛宮時史昂又把玩起髮稍,垂下視線無聲佯笑,阿魯迪巴朗過份的盡忠職守果然有點麻煩。

  延長這副軀體的使用時限,靠的並不是小宇宙,而是女神的加護。

  雖然老化來臨得太過突然,沒來得及隱瞞住,至少有順利地轉移話題。

  他冷眼回頭瞥視,阿魯迪巴朗的高大身軀還佇立在金牛宮裡。

  而且穿著跟堤納奧一模一樣的金牛座聖衣,大喇喇地出現在堤納奧身後,想不一眼就察覺異常都不行,極其拙劣的幻影。

  不過,似乎只有自己看得到,怎麼回事?

  這整個十二宮都在雅典娜的神力籠罩之下,不可能有外力可以如此悄然無跡地入侵。

  隨著幻影出現,胸口也微微地抽痛起來,僅管不再是兇猛到足以撕裂意識的劇痛,但確實是在同樣的舊傷上發作著。史昂暗忖,會是天英星路尼留下的傷痕的緣故?可是,頸後同樣有他留下的鞭傷,卻絲毫沒有異常反應。

  在雙子宮看到阿斯普洛斯與德芙特洛斯交替變換的身影時,史昂確定了幻影至少是衝著自己來的。

  他也在巨蟹宮見到了馬尼戈特,在獅子宮則出現了最年幼的雷古勒斯,再來在處女宮看到打坐中的阿釋密達也沒什麼可意外了,每經過一宮都會看到那些熟悉的影子,最莞爾的是天秤宮出現的童虎還是幾十年前的年輕模樣。然而,也僅是呈現出故人的幻影,不會與自己交談更不帶有威脅感,形體看起來還有些模糊不清,比起自己記憶裡戰友的身影、或是聖衣給自己看過的歷史刻印,這些影子簡直虛假粗糙到令人不悅。

  不過…頭髮確實是在看到幻影之後才突然白化的……這是某種徵兆嗎……

  史昂定下心神,毫無遲疑地穿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宮殿。

  天蠍宮的卡路迪亞、射手宮薛希弗斯、山羊宮艾爾熙德、水瓶宮笛捷爾、雙魚宮雅柏菲卡……

  他就這樣視若無睹地一口氣走到十二宮盡頭。

  儘管一一見到了預期中的戰友身影,卻連預期中的一丁點打擊都沒感受到。這樣的幻覺似乎不能造成什麼危害,就是一直擺脫不去,走到哪就給自己看到什麼人,除此以外不見其它作用,胸口上抽動的疼痛,也微弱到在意不起來。

  看著通往教皇廳的空蕩階梯,心裡平靜得不起任何波紋,那些構不成干擾的幻影,也很快就拋諸腦後了。

  只要不放在心上、意志不被動搖,就會發覺這十二宮跟平常一樣,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還是冷冷清清……

  比起以前,現在的聖域是冷清了許多,望著空蕩的階梯,史昂驀然發怔,他看到了那麼多幻影,卻不會在這裡看到魔宮玫瑰。

  可是……

  總有一天,十二宮的主人再也不會是幻影。

  總有一天,繼承聖衣的新世代會出現。

  總有一天,會再看到魔宮玫瑰盛開的美景。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知道,總會有再見到的一天,可是,望著空蕩的階梯,他卻無法想像那一天的到來。

  他已經習慣了這片空蕩。

  對他來說……

  ……再也不會有魔宮玫瑰的綻放……

  霎時間,分不清的情緒如洪水決堤而出,他潰逃似地狂奔起來,衝入教皇廳後仍踉蹌著腳步疾行,眼中所見景物變得模糊朦朧,一切都顯得虛幻不實,胸口的疼痛近乎溫柔地緩緩顫動著,他還看到了前任教皇賽奇大人、還有師父的影子,甚至偶爾會閃現尤茲莉哈、托古沙…可是他無法停下來。

  其實沒那麼痛苦的,完全比不上前幾次碰觸到聖櫃剝皮抽筋的程度,這種疼痛,僅僅只是血脈流動時的自然脹縮,可是光是這樣,就撥撩得止不住悲傷。

  要不是偶爾會閃過尤茲莉哈他們的幻影,他真的忍不住差點對師父的影子衝口求助。

  夢境、幻影、錯覺,什麼都無所謂!

  快點來…

  ──救我、

  ──救我!

  史昂跪倒在神像前,這裡已經是聖域的盡頭,再也沒有路可以走下去,他一口接一口用力吸入冰冷的空氣,緊握著拳頭,指甲使勁掐入掌心,懊悔不已,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一顆顆滑落,在石地上擴大溼漬。

  自己徘徊過數次死亡險境,儘管曾經灰心沮喪、自暴自棄、膽怯懼怕,再怎麼醜態畢出……也從來沒有這樣懦弱地試圖向師父求救過……

  即使知道,不管再怎麼求救,都不會有人來救他……

  教皇的責任、師父的宿願、同伴的遺志、女神的期望、大地的未來…不管什麼他都願意承擔下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在承受自己的感情時,會如此悲傷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不想要這樣懦弱悲泣的自己……

  可是……

  已經…再也…不會有……

  然而,就像尤茲莉哈他們的出現讓他得以忍住,沒真的向師父開口求救,當他注意到雅典娜的幻影也出現在神像前時,瞬間就止住了淚水,看著當時還是名叫紗夏的小女孩淚流不止的模樣,再多的悲傷都緊緊地躲藏起來。

  他迅速抹掉淚痕,背過神像蹲坐下來平整氣息,讓自己放空好好一晌後,失笑地按著額頭。

  看來自己也當教皇當得太習慣了,即使是在幻影面前,還是會下意識地保持好教皇應有的顏面。

  心像是裂成兩半,既想放聲大笑,同時理智開始正常地運作著。

  原來如此……

  在小小女神哭泣的幻影陪伴下,史昂慢慢理清了一些事情。

  幻影隨著胸口的抽痛出現,痛楚在路尼所造成的舊傷上發作,不過,之所以會有這道舊傷,是因為聖衣上產生了細小缺口,最初造成這道缺口的卻是……

  ──修普諾斯──

  原來在潛入黑帝斯城當時,修普諾斯就已悄悄種下詛咒,看來自己還是輸了祂一步……修普諾斯儘管作風不如死亡的達拿都斯來得殘暴,手段卻更為綿密歹毒,等察覺到時逃都逃不了。

  笑吧!

  ……自己沒有時間了……



  從那一天起,史昂戴上了教皇的面具。




●但丁《神曲》裡認為叛徒會墮入地獄最末圈的冰地獄
●拿破崙的法語不標準,據說在軍校時受過欺負
●塔列朗在2歲時摔傷右腿而無人發覺未能及時醫治,因此跛了一輩子,
 而原本他上頭的哥哥夭折後,應該由他繼承家名的,卻被父母送去當修士
●不過又據說拿破崙花在睡眠上的時間比常人少XD
●恩斯廷系邦國,德國現在的圖林根州,也就是SS潘朵拉家的海因休坦城所在地。
●請參照海神被封印時仍可藉奧里哈鋼感受到外界波動....拿破崙的原理就當作是當時瑟姊的弱化版吧^^b
●SS裡說那座倉庫鎖了兩百年....這邊算起來只有180多年,四捨五入勉強湊合....(毆
●簡單說就是修普諾斯下手時在聖衣上留下缺口、然後路尼理所當然會在同一個地方留下鞭傷
●雖然也有考慮過讓已退休的堤納奧自願去尋找聖櫃卻一去不回、然後綿羊只好親自出馬從堤納奧的死亡一路追跡到拿破崙身邊....這種比較有曲折的劇情....不過想想畢竟這是同人 堤納奧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就不要再殺掉他了=v=b 也間接放過史羊一次....


【下】

  任命射手座的艾奧羅斯為次任教皇,雙子座的撒卡為輔佐。

  比起撒卡從容不迫的應對,直到退離教皇廳時,艾奧羅斯都還顯得有些猶豫躊躇,他一反平日的開朗,少見地陷入沉思裡。

  雅典娜才剛降臨就讓他們扛上這麼重的責任,或許太傖促了點,儘管作為十一位黃金聖鬥士裡最年長的兩人,也僅是未成熟的少年而已。不過,如果是艾奧羅斯的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會守護眾人到最後,不足之處還有撒卡從旁協助,這個聖域可以安心交給他們。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錯人……

  終於在還活著的時候,決定好繼任者。

  史昂緩緩從黼座上退下,行走數步再回過頭來,沒多久,就看到前任教皇的影子出現在那位置上,如同生前一樣露出祥和而威嚴的笑容。

  即使剛開始只是手段令人厭惡的幻影,倒也陪伴了自己這麼漫長的時間……

  他感到慚愧……終究比不上賽奇大人……

  不過,也走到這一步了……

  微微向教皇寶座頷首致意。



  史昂繞到了初生女神的寢間前,原本應該值守在門前的年幼弟子,正靠著牆面蜷坐起來打瞌睡,直到他走到一步之近時才乍然驚醒,然後惶恐地站直身體,張口想辯解什麼,想了一想又趕緊跪下靜候發落。

  史昂輕嘆口氣,他知道自己比起哈克雷師父,對弟子的要求嚴苛了許多,同樣在這個年紀時,穆比自己精明了許多,也早熟懂事許多。自己沒有給予這些孩子足夠的溫情,可是,他不允許有絲毫的鬆懈,這座聖域,不管何時都必需是最堅固的堡壘。

  但他想,說不定是最後了,「……起來吧。」穆依言起身,狐疑不安地低著頭顱偷偷朝上瞄了一眼,他摸摸穆的腦勺,「回白羊宮去,晚上就叫艾奧羅斯來值夜。」

  「真的?」可以提早解除枯燥的職務,穆雙眼都亮了起來,但隨即就收斂神色,恭謹躬身,「那弟子告退。」

  儘管穆極力維持著正經沉穩的形象,離去的腳步聲卻顯得比平常輕盈,史昂苦笑,進入寢間向侍女們確認女神的健康情況。這一代的女神按慣例降臨於神像前,並無額外之舉,接下來只要好好養育成人,終有一天會成為勝利的希望。

  是的…還有希望……

  拖著疲憊的步伐,史昂回到了自己的起居室裡,扣好門閂,將寶冠置放在綢墊上,面具擱置一旁。

  他小心翼翼地坐進躺椅內,緩緩呼出口長氣,慢慢等待僵硬的四肢放鬆下來。

  好久了,現在的自己,駝著背,彎著腰,滿臉皺紋,視線模糊,若不靠著小宇宙驅使身體偽裝出強健的模樣,他就只是個佝僂的普通老人。

  從那一天起,他戴上了面具。以頭髮的白化為肇端,身上逐步添增了各種老化跡象,即使一開始不顯著……不過,只要他還是身為教皇的一天就還是這個聖域的支柱,即使身體已形同隨時會瓦解的沙堆,也不能對外曝露出一絲衰弱跡象,動搖到這個聖域。他必需隱瞞自己的老邁,深居簡出,為此甚至刻意疏遠了與童虎那一邊的聯繫,除此之外還得採用更為嚴格的制度來管理聖域上下,不能有一絲疏漏,特別是候補生的訓練及選拔……

  繼堤納奧之後,聖域裡斷斷續續出現過幾名黃金聖鬥士,可是不管是黃金白銀青銅,能夠在星宿下正式取得聖衣資格的人數永遠是那麼稀少,即使他明白這是因為聖戰尚未到來,這個世界還不需要那麼多聖鬥士,然而…

  他很害怕……

  在他眼中的聖域其實搖搖欲墜。

  萬一正規聖鬥士都一直這樣零零星星的、萬一聖戰突然提早爆發、萬一自己在聖戰來臨前就……

  他的不安愈發強烈,面對日漸乾癟枯朽的自己,終於不得不承認體力已大不如以往年輕力壯,不僅肢體筋骨不再靈活、愈來愈容易感到疲勞,病痛一旦纏身往往就拖上不少時間,三不五時關節犯起酸疼毛病,如同歪斜的繡鐵嘎吱作響…

  很累…總是很累……

  每一天都漫長難熬,每一天都更接近死亡。

  他老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曾以死亡為刺激取樂;長大懂事後,則抱持著勇於赴死的雄心壯志;可是在飽嘗生老病痛時,才真正理解到死亡多令人恐懼。

  一直在眼中徘徊不去的幻影,就像是提醒自己『結束』正從身後一步步地緊追上來。他無法不焦慮,總覺得明日醒來一切都會化為虛無,可是每多活一天,就多感到自己一事無成。

  幸好在聖戰即將來臨前,齊聚了所有的黃金聖鬥士,雖然年齡大多過於幼小,不過只要先讓他們熟記所有的技藝、此後日復一日地鍛練就沒問題的……星宿一定會指引……

  ……其實,他也不是那麼確定……

  他只是自己催眠自己繼續在不斷發出迸裂聲的薄冰上行走下去,只是按著教皇應盡的義務勉強運作到現在,如今坐在教皇寶座上的是不是自己,好像已沒太大差別,他並不真的曉得自己的作為到底有沒有意義。

  一切都顯得虛幻不實。

  這頂教皇的面具他已經戴了太久,久到身為教皇的理智會隨著面具剝離開來、久到不戴著面具就無法面對他人、久到他害怕自己再也戴不住面具……

  不過,以後就不必擔心這種問題了……

  他還不太明白修普諾斯詛咒的真面貌到底是什麼,只知道女神的加護被削弱,他一面茍延殘喘、一再埋藏無法止息的悲傷。不過他稍微察覺到…或許是心境的影響吧,戴著面具的時候,會看到各種故人的幻影,可是卸下面具之後,漸漸地,幻影所呈現出來的,都是同一個人…

  在他衰退的視線裡,一切景物都顯得夢幻朦朧,反倒是那形影不離的幻影,在迷霧般的世界之中格外清晰明亮。

  如此耀眼……

  彷彿可以嗅到玫瑰的香氣,他感受著胸口的些微疼痛,帶著微笑閉上眼簾。

  幻影旋即籠罩上身。



  他又做了夢,許久不曾到訪過的墨菲亞夢境,依舊是那樣戰火殺伐,死亡的硝煙強悍地瀰漫到每一個角落,熾熱的氣燄麻沸蒸騰,戰鼓砲火交織著打從喉頭迸出的忿怒嘶吼,無論何時生命力都是如此強勁,天空亦為之撼搖。

  這是英雄的幻想鄉,然而也只有拿破崙.波拿巴那樣的英雄可以讓夢境成為自己前進的動力,他的崛起如同奇蹟,即使敗北也比預期中來得晚,覆滅的速度卻是出乎意外迅速。

  這也是塔列朗﹣佩里戈爾的夢境,華麗而靡爛的沼澤底下潛藏各種刀尖,即使孤獨也堅持著自己的方向獨自前行。

  是他的夢境。不斷有年幼的孩子被帶來聖域,時常為了嚴酷修行而哭泣胡鬧,一下子又一掃陰霾無憂無慮,終日打鬧嘻笑,完全不在意時光流逝的模樣總令他感到煩悶,好不容易成長成熟之後卻又隨即凋零,什麼也挽留不住……

  不安定的夢境。

  馬車車輪在硝煙愈見濃密的清晨裡轂轆轂轆轉動個不停,他必需盡快趕往目的地才行。

  「不用擔心……」望著遠方被砲火照映得通紅的銅色天空,皇后輕撫懷中剛從花園裡修剪來的玫瑰瓣葉,「新品種的玫瑰會如期抵達的……」

  一如皇后所言,在戰局擴展到完全阻礙行進之前,馬車就已抵達目的地停駛下來。史昂推開車門下了馬車,兩國海軍不知何時已停火休戰,以便園藝師搭乘的船隻安然將花苗運送過海。

  史昂恍惚看著眼前花叢裡的皇后背影,覺得有些孤寂,以前來到這裡時還是霜雪掩蓋的冬季,卻早聽聞過熱愛玫瑰的皇后在這偌大庭院裡蒐集來各色名種玫瑰,環視周遭,被花叢包圍的梅爾梅森城堡依舊如故,對了,這裡是梅爾梅森城堡,是……是皇后的夢境……

  胸口的抽痛隨著心跳聲愈發清晰,他知道後來皇帝與皇后離了婚,卻讓皇后持續保有名號與這座城堡。戰爭、政局、榮耀、愛情、死亡……外界的事物每一日都在劇烈變動,曾得到一切又失去,只有不斷添增這裡的玫瑰與寂寞……

  說得也是……魔宮玫瑰終究在階梯上盛開了……

  「不是的,」皇后又柔柔地輕聲說道,「你想要的玫瑰,在那裡。」

  「怎麼可能……」史昂失笑,卻從皇后望去的方向,看到了小溪流另一端的圓頂石房,是海因休坦夫婦借讓出來放置聖櫃的那座小倉庫。

  自己所親手封印的門鎖,已然鬆脫。

  怎麼可能……

  史昂臉色大變,隨即穩下心緒。不對,這是一場夢……他慢慢地走近小倉庫,他記得,根據近期差人探聽海因休坦家的回報,那一家人至今為止都難得地過著安穩的生活,所以,這只是夢境。

  推開倉庫的大門,聖櫃依然好端端地擺在裡頭,雅典娜的封條雖然顯得陳舊,卻也沒有揭動過的跡象。

  只是夢境而已……不要被迷惑……也不要輕易動搖……

  他深吸口氣,再次親手闔上門扉,於是聖櫃又陷入了黑暗之中,隨著銬上鎖鐐的金屬聲響,一切歸於沉寂。



  雪花在手背上融解的冰涼溫度,打斷了睡意底下的模糊思緒。他微微睜眼看向窗外,岩灰色的十二宮被細雪靜謐地點綴著,世界彷彿都陷入不可思議的沉睡一般,寂靜,凜冽,純淨,深入骨髓……

  史昂乍然清醒,怎麼可能,現在還不到落雪的季節……他捻起手背上柔嫩的雪白薄片,玫瑰的香氣撲鼻而來。

  白色花辦如同雪雨不斷從天際緩緩飄落。

  現在也不是花開的季節。

  史昂從躺椅裡站起,走出起居間。腳步聲在空蕩的長廊裡跫然迴響,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穆已經回到白羊宮休息,艾奧羅斯跟撒卡也早已告退……走著走著,史昂忽然想起自己把面具遺落在房裡,他停佇了一晌,想想還是算了,反正最後誰也不會留下來……

  從天而降的花雨愈見濃密,走出教皇廳外,便看到了滿滿盛開的花海幾乎淹沒階梯,純白色的玫瑰花辦如同冬日飛雪,卻又帶著春天的柔軟香氣。不管何時,都是如此壯觀美麗的景緻……感覺好久沒再看過這樣的風景了,可是,為什麼會是白色的玫瑰花、而不是鮮紅的魔宮玫瑰呢?是阿布羅迪的惡作劇嗎……

  然而,似乎還是摻雜了少許的魔宮玫瑰。他走下階梯,遠遠看到靠近雙魚宮的那一端開著一片血紅的花叢,就像白色絹帛從底端虹吸起赤赭水液,由下而上緩緩渲染開來,不可思議,彷彿真的可以聽到水滴的聲音……滴瀝……滴瀝……

  ……滴瀝……

  每落下一滴,就會染紅一朵玫瑰,原來紅色的花朵是這樣慢慢染漬而成的,就這樣滴著滴著,一直持續下去的話,最後一定可以重現魔宮玫瑰綻放滿山的美景吧,可是……

  聽著從不間斷的水滴聲,他覺得,血腥味只是被濃郁的花香掩蓋了過去而已,這片美景掩藏著可怖的一面,不安的脈搏聲與鳴鼓似的腳步聲愈發紊亂交錯。

  皇后輕柔的話語在耳際清晰響起……

  『你想要的玫瑰,在那裡。』

  怎麼可能……史昂啞然失笑,幾乎要放聲狂笑。他越過花叢,來到雙魚宮前呆站著,冷笑注視著跪坐在血泊中的身影。那個身影無所動靜,任由鮮血從傷口滲出,匯成一道血痕滑過臉頰,凝結成滴落下,如鏡的血水倒映著整座雙魚宮,隨著血滴擴展出一圈圈漣漪。

  他時常看到雅柏菲卡的幻影,早就習以為常,不會放在心上,也不會相信的,如果可以簡單相信的話反而比較輕鬆。可是愈是這樣安慰自己,就會愈徹底認知到那些幻影不是真正的雅柏菲卡,不是……所以,這次也是一樣,他來到了雙魚宮,而且又忘了帶著面具,理所當然會看到幻影,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已經不想抱持任何期待了……

  他還是沒有走進雙魚宮,一步也沒踏進去,時空彷彿靜止在這一瞬間,只有鮮血仍像是計數時間的刻漏,滴瀝,滴瀝,在他佇立雙魚宮外既不離開、也不接近的時候,鮮血仍持續地流逝。

  ……真難以忍受……史昂握緊拳頭,擰眉眥目,就是沒法移開視線,腳底像是扎了根,進退不得,只能咬牙忍受。

  ──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在不知第幾次把喝止的話語吞回肚裡時,那個身影緩緩地抬起頭顱,像是剛從夢境中醒來,目光渙散地看了他一眼,再又低下頭去,將手中的純白玫瑰置入血泊裡,瞬間,階梯上的花朵全數褪去血色、潔白如初,所有的鮮血吸附進那朵白玫瑰之中,成了唯一刺目耀眼的血花。

  那人銜住染紅的玫瑰,緩緩站起,鏗鏘的腳步聲在冷清的雙魚宮裡迴蕩。史昂知道,他每一步履都像是行走在刀尖上,身體已經近乎無知覺地冰涼,僅僅只是靠著小宇宙勉強前行而已……

  沉重的腳步聲一再敲擊著胸口,幾乎窒息。

  「…抱歉…史昂……」他頭也不回地與他錯身而過,留下再溫柔不過的低語,「給你添了麻煩……」

  埋在胸口的詛咒強烈到感覺不出一絲痛楚,反倒像是刨了個空洞。

  冷風狂烈地旋颳而起,白色花瓣零亂紛飛,他窸窣踩過花莖,忍不住轉過身追了上去,即使知道再也無法回去了,無論過去、無論現實,他還是憑著本能追了上去。

  「雅柏菲卡!」

  「……不要靠近我……」

  「又說這種話…」

  史昂擋在雅柏菲卡面前,忽然笑了出來,他有點無法克制,不自覺地…腦袋裡熱烘烘的,想要說的話想要做的事,身體自然而然就行動了,有點克制不住自己。雅柏菲卡抬起有氣無力的視線,迷惑地看著他,史昂苦笑著搖頭,「不…抱歉…不是的……」他深吸口氣,壓下胸口上隱隱抽疼的悲傷感,「雅柏菲卡……已經夠了……聖戰已經結束了。」

  「聖戰……?」雅柏菲卡似乎一時間還未意會過來,遲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大家都沒事吧?」

  「嗯,羅德里奧村的人都過得很好。」

  「那就好……」雅柏菲卡鬆了口氣,取下口中玫瑰,露出一絲安心的微笑。

  這也是幻影嗎?史昂再也分辨不清,不過,他覺得是不是幻影都沒關係,雅柏菲卡現在在自己面前,這樣就足夠了。

  「雅柏菲卡,你聽我說…」史昂再往前跨近一步,「這是夢…這裡是夢境裡……」看到自己不再乾皺枯槁的強健手臂,他早該察覺的。

  「夢?」

  「不相信我說的話?」

  雅柏菲卡搖搖頭,「我不明白……」

  「這是夢,所以…你不用再擔心了……」說著,史昂伸出手,迅速抹去他臉上的血痕。

  「史昂!」雅柏菲卡驚恐地瞪大眼,想伸手制止卻又顧忌著碰觸不得,只能焦急地斥喝。

  「沒事的,你看!」史昂舔噬指頭上的血液,柔聲安撫慌亂不已的雅柏菲卡,「不是說了,這裡是夢境。」

  雅柏菲卡愣住,看著史昂好一晌都沒見異狀發生,才疲累地鬆了口氣,回過神來便立即揪起史昂衣領,張口想斥責幾句卻說不出話來,只能愈發使勁揪扯。

  史昂再也無需克制,慢慢地幫雅柏菲卡拭去血污,從臉頰、髮間、頸側、聖衣,拉起衣袖細細擦拭。剛開始雅柏菲卡還有些氣惱地別過視線,沒多久就舒緩眉頭,鬆開擰住衣領的力道,有些不自在地輕推他手臂,低聲說道,「史昂…已經夠了…衣服都弄髒了……」

  史昂反握起他的指尖,放在掌中慢慢搓揉,好冰冷,他小心地貼著臂甲熨暖著,以他對聖衣的熟稔,只憑指尖刷過就可以確認出包覆在聖衣底下的身體還留著當時的傷勢,「很痛吧……」

  「嗯…沒關係……」雅柏菲卡垂下頭顱,幾不可聞低聲說了句,「你很溫暖…所以……」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史昂一一撫過聖衣表面,他一直沒能為雅柏菲卡做些什麼,連為雅柏菲卡拂去血污、減緩傷痛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不過,現在他的願望在夢境裡實現了,即使知道這是把自己束縛在墨菲亞的詛咒,也沒有什麼好遺憾、好畏懼的……

  「好奇怪…因為是夢境嗎……總覺得……」雅柏菲卡顯得有些混亂,含渾不清地努力思索著,「跟平常不同…你的樣子…就像是……」

  「啊?看起來像教皇?」史昂揚起袖子,自嘲一笑,「不適合我吧?」

  「……說不定很適合……這樣你就不能再隨便跑出十二宮……」聽起來像是調侃的話語,雅柏菲卡卻一臉認真盯著他,「不、連雙魚宮都不讓你出去。」

  「好嚴格啊……」

  史昂霎然僵住,知覺正一點一滴地剝落,意識失重地飄向遠處、而身體被禁錮住無法動彈,他雖然想再跟雅柏菲卡多聊下去,不過,似乎已到極限,胸口的詛咒已經……

  倒下前史昂露出了笑容,不要緊的……因為,這是一場美夢……



  ……這是夢?

  眼看著史昂突然倒落,雅柏菲卡伸出手卻又不自覺地心頭揪緊著,就這片刻的猶豫,史昂摔進花叢裡滑落了幾個階頭,他趕緊轉身去扶起史昂,從臉色確定史昂沒有中毒的跡象後,稍微鬆了口氣,接著小心地觸探史昂的氣息跟脈搏,隱約感覺到存在某種異質又晦暗的力量,循著那股力量慢慢摸索到胸膛上,又察覺到同時還寄宿著別種力量…有點熟悉…是溫和的力量,好像…衝突…不、在壓抑著那股晦暗……

  「抱歉…連累你了……」史昂提起氣音沙啞說了句話,短促地輕喘著,「……不要緊……只是…稍微睡一下……」

  「什麼稍微睡一下!」雅柏菲卡撥開他頰上的亂髮,從眼尾到嘴角,縐紋正一道道地慢慢浮現加深,髮絲也逐漸褪色轉白,更重要的是,連同生命力也減弱了,雅柏菲卡愈發覺得不對勁,「……這真的只是夢?」

  「啊……是夢境……最深遂的墨菲亞……只不過這次…恐怕…沒辦法離開……」史昂急吸了口氣,「沒關係…之後的事…都安排好了……不要緊的……」他傾身把臉靠在雅柏菲卡胸膛上,「……雅柏菲卡……」

  雅柏菲卡還有好多疑問,卻焦急得一點辦法都沒有,看到史昂虛弱的樣子,僅能緊摟住他,爬梳髮絲輕聲安撫,「沒關係…別再說了…」他知道不能真的讓史昂沉睡在這裡,可是該怎麼做才好?張眼望向四周,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像是出口的地方,自己的力量還能起作用嗎?能破壞這個夢境嗎?

  就在張惶無主的時候,雅柏菲卡彷彿遠遠聽到嬰兒的哭聲……又像是小女孩的輕笑聲……還有其他人也在這場夢境裡?他詢著聲音望去,好似瞥見了一抹嬌小的影子消失在雙魚宮的另一頭…很久以前曾看過的…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感覺……跟…跟壓抑住史昂身體裡那股異質力量一樣的溫和……記憶的碎片乍然拼湊起一角,他想起了那個重要的名諱,『雅典娜』?

  「史昂……」雅柏菲卡低頭輕喚,見史昂眼瞼微微眨動,還保存著一絲意識,他掮著史昂一隻手背,攔腰攙扶起來,「史昂,我們走,我帶你離開這裡!」他想,大概是女神的力量在守護著史昂的生命,現在,也是女神指引著他們離開的道路吧……

  然而,才方跨出一步,腿骨就像是被扭斷了一樣,血液濺灑而出,他身形一挫差點連同史昂一起摔了出去。

  「……雅柏菲卡……」

  「不要說話!史昂……」

  雅柏菲卡咬牙忍住灼蝕似的劇痛,更加抓緊了史昂,如果這是夢境,只要忍住這痛楚就還能走下去……他其實還搞不太清楚怎麼回事,不過,當自己從一片空茫中意識到史昂出現在面前時,就直覺得可以繼續作戰下去。而現在史昂就在自己身邊,所以他不會倒下來。

  雅柏菲卡屏住呼吸,再跨出了一步,痛楚真實得像是可以聽到碎骨的聲音直達腦門,每跨出一步,就如同身上多碎裂一塊骨頭,劇痛在身體裡焚燒,撕扯著每一根肌肉……他想了起來,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事……他慢慢地想了起來……這種劇痛不斷累加而肢體感官愈發虛浮行走的感覺……屏息不讓身體潰散開來的拉鋸極限……耳鳴暈眩痙攣從知覺的末端延燒至腦髓……

  還有,自己曾經與冥王軍作戰……還有,三巨頭天貴星的強敵……還有……

  還有…大概,自己已經……死亡了吧……

  雅柏菲卡攙緊了史昂,即使只剩一絲氣息、即使外貌逐漸枯瘠,史昂還是這麼溫暖,他依稀記得,自己在死後來到了一個難以想像的寒冷地方,待了很久很久,連意志都會凍結的地方……包括記憶、包括自我、靈魂的存在都不斷遭到否定似地一再被撲熄,慢慢地切割成碎片、再碎裂成更小的粉末、再碎裂……

  可是,史昂是這麼地溫暖,即使是死後才能碰觸的現在,記憶裡的傷痛、破碎的靈魂就慢慢地由這份溫暖得到撫平。史昂的溫暖讓他更加明白自己已是冰冷的死者,而什麼又是活著的溫度,所以,絕不能讓史昂也變得這樣冰冷。

  儘管心急也還是得耐著性子,慢慢一步再跨出一步,雅柏菲卡沿著這段十二宮的階梯留下行走過的血跡,有時會陷入不見前後的濃霧裡、有時又是不見谷底的懸空之上、有時又像是嚴寒的冰地獄,還有無數的屍首與戰火……每走一步就像是經歷一次死亡的痛苦,再從濱死的邊緣拉回所有知覺,重新推入死亡深淵。

  好漫長……漫長到身體冰冷麻木,不確定雙腳是否還在行走,漫長到視線被斑駁的黑暗所佔滿,分辨不清是否走入了迷途。然而,只要依附著這份溫暖,知道還有這份溫暖的存在,他就能夠堅持下去。

  好像會一直走下去……看不見盡頭,喪失時間感……依附著,以為會這樣跟史昂一直永遠走下去……

  霎然終止的感覺突然來到,雅柏菲卡回過神,發覺自己再怎麼努力抬起腳根也無法前進。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白羊宮,出口近在眼前,卻好像有堵無形之牆擋在面前……不、就好像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斷骨的疼痛已經遠去,可是,他反而一步也動不了。

  白羊宮外一片白茫光亮,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明亮的溫暖。雅柏菲卡隱約感覺到,只要走出去就可以擺脫這場夢境了,可是怎麼也無法跨出陰影之外。

  就像是……那個明亮的世界在排拒著自己……

  雅柏菲卡不服輸地使勁向前行,怎麼嘗試就是移動不了半寸,他緩緩滑跪下來,挫敗感苦澀地湧上喉頭,明明近在眼前,卻再也沒有前進的道路……那裡,大概就是已為死者的自己怎麼也無法回去的地方……

  「雅柏菲卡……夠了……」史昂靠在他肩上,連眨眼的力氣都沒,僅剩微弱的聲音在喉嚨裡咕噥。

  「就差一點了…」雅柏菲卡放下了史昂的臂膀,側過身面對面扶著他肩頭,現在在自己眼前的史昂,已經老化到自己快認不得的地步、衰弱到快感覺不到氣息的地步,就差一點了,得在生命之火完全熄滅前讓史昂離開,「振作點,差一點了…」

  「…兩百多年…」

  「別說話!史昂…」

  史昂用盡了力氣,枯枝般的手指攀住雅柏菲卡手臂,「……已經兩百多年……我……累了……」他搖頭似地竭力喘息,「……雅柏菲卡……雅柏菲卡……沒有你……已經、忍受了兩百多年……雅柏菲卡……」

  聽著史昂聲嘶力竭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雅柏菲卡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不知道已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他也不知道,這兩百多年史昂是怎麼度過的,可是,他所知道的史昂,想必…想必是……盡心盡力做到最後一刻吧……他怔然把史昂攬進懷裡,「別再說了…史昂……」

  撫上史昂滿臉粗糙皺紋的面孔,好不容易可以碰觸到了,卻變得這樣陌生憔悴,讓人心痛不已……

  是啊……想必也累了……

  望著再也無法涉足的明亮,他只能待在寒冷的陰影底下,懷裡的史昂卻是這樣溫暖。

  「只要是你的決定,我就陪你到最後……」

  只要懷抱著這份溫暖,他就覺得,不管是怎麼磨消意志的寒冷、不管靈魂會凍結在支離破碎的痛苦裡多久,都無怨無悔。可是……

  「……可是,你看起來好悲傷……」

  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凝視著自己的時候,笑著說話的時候,拂去血污的時候,溫暖靈魂緩和痛楚的時候,還有現在……雅柏菲卡掌心游移到史昂胸口上,不管何時,史昂都溫暖了自己,可是,眼瞳深處卻飽含著悲傷,在這裡,傷得很重,一直懷著這份悲傷……

  「還記得在這裡的事嗎…最後的……」

  那時候……他一早奉命至聖域外防範冥王軍來襲,經過白羊宮時,史昂就像以往一樣跟了過來,想要一起出擊。正因為是聖戰,所以史昂愈發不放他獨自迎戰,也因為是聖戰,所以既然教皇沒額外命令下來,他也愈發不讓史昂跟過來。他不想爭吵,也不想退讓,他知道史昂跟自己一樣焦慮,不想在最後還這麼僵峙,可是……

  『沒辦法…大範圍防禦是你比較擅長……』史昂皺著眉頭重重嘆一口氣,眼神裡滿滿的耽憂,只見他一再握緊拳心,最後卻放鬆垂下手指,重新對自己展露笑容,『全靠你了!』

  史昂總是一再靠近過來,不管拒絕多少次。雅柏菲卡知道史昂沒有惡意,只是自己已經疲累了,一想到自己的存在會傷害他人就感到疲累,總是一再拒絕人也會疲累,讓人付出關懷更讓他自覺得可鄙。他知道史昂不是不會挫折沮喪,可是,每次回過頭時史昂還是笑顏和煦地靠近過來。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了解到原來史昂比自己更早接受自己流著毒血這件事……一面小心地留意不被毒害、一面自然而然地接近過來。因為毒血他無法與人接觸,然而,卻從沒失去過史昂。

  史昂就這樣笑著凝視自己,『我等你。』

  那瞬間雅柏菲卡莫名激動起來,總是…史昂似乎總是比自己早一步理解自己,明明如此耽憂,卻還是給予了更多的信任,他差點衝口而出……他可以把背後、把生命、把靈魂交給這個人……

  想要一起併肩作戰。

  同時他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赧,連道謝的話都難以啟齒。

  「我也是…我相信著你……」雅柏菲卡緊緊抱住史昂,「…全都給你……所以,再讓我看到你當時的笑容吧……」

  他摸索著那股晦暗的力量,把手挖進史昂胸膛。

  簡直像是鹽酸似的泥沼,像是沉入渾濁、黏稠、沉重的惡膿,沾染上的瞬間,腐蝕的灼痛就在皮膚上舞蹈起來,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彷彿連骨節都扭曲變形,連一點力勁都提不上來。雅柏菲卡僅能靠著扣在肩頭上愈發無力的指節來支撐著自己,忍住不抽回手臂,去感受這股晦暗又陰沉的異質存在。

  緩慢地,陣痛的頻率與那股力量重疊同調,像是生物一樣聚合在掌中蠕動拂搔,卻還是捉摸不定,雅柏菲卡傾注所有感知,連趾尖都蜷曲緊繃著,似乎快要補捉住那股力量的形體卻也似乎快要越過潰散的邊緣。

  女神的力量包覆過來,彷彿輕輕推動了手指,異質物頓時沉寂定形,意識陡然滑落,同時雅柏菲卡不自覺地握拳抽出手腕,瞬間鮮血從史昂胸膛上大量噴流而出。

  雅柏菲卡趕緊抵住傷口,血流個不停,他忍不住顫抖起來。自己確實是一時衝動挖出這個詛咒的,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史昂就這樣結束,這股力量像在呼喚著自己,可是…可是……

  他張口想喚醒史昂,卻擠不出聲音,竭力喘息到體腔脹痛僵疼。

  「不要緊的…這是夢境……」史昂按住他手背,輕聲安慰著,「我沒事……」

  好一晌雅柏菲卡才意識過來,他低頭看著史昂靠在胸膛上的臉龐,皺紋已經逐漸淡化消退,回復了以往的模樣,出血的情況也隨之消停,這才稍微緩和了呼吸。

  「你也一樣啊…雅柏菲卡……」史昂慢慢恢復了氣色,他撐起上身,伸手想再幫雅柏菲卡拂去血污,抬起手臂看了兩人滿身狼狽模樣,無奈一笑,僅為他撥理一下長髮,邊說道,「也再讓我看看你那時候的笑容……」

  他想反駁那不是笑容,自己只是…只是……雅柏菲卡雖然想開口解釋,卻還有些停不住哆嗦。

  直到錯覺似的柔暖觸感掠過唇際。

  看著史昂帶著渴求又脆弱的表情,指尖眷戀地在唇上細細描劃著,彷彿一切都靜止了,雅柏菲卡緩緩閉上雙眼,感受彼此有點膽怯的鼻息,額靠著額,心頭有一絲糾痛……

  會一直在一起的,一直併肩作戰下去。

  他們相視而笑。

  這次,換他留下來等待。



  史昂消失在白羊宮外的光芒中時,雅柏菲卡終於鬆了口氣,他沉默望著白亮的世界,心裡整個放空,什麼都不想再思考了,可是視線卻不可免地模糊起來。

  是什麼呢……這種空蕩的感覺,有點像是失去師父之後,很難受,不過,並不是寂寞,只是…很悲傷而已……

  攤開右手掌心,從史昂體內挖掘出來的詛咒看起來像是植物的種子,帶著網紋的白色小顆粒,一鬆懈下來瞬間就在手底扎了根,粗暴地往體內深處鑽動搗弄搔刮,一陣一陣兇惡地揪扯著心口,彷彿整個人要被刨裂開來一樣,他不自覺低念著史昂的名字,卻也因此更加悲傷……

  遏抑不住的悲傷。

  濃烈的情感沖刷意識,思緒全被打亂,背脊竄上冷意,身體軟弱無力地顫抖,渴求的聲音在體內深處哭泣叫囂。

  這就是……史昂兩百年來所承受的悲傷……?

  他一再眨動眼瞼,終究是攔止不住淚水,而且愈是流淚愈感到悲傷,雅柏菲卡痛苦得不知所措,光是想到史昂就難過不已,卻又無法停下這種思念,他覺得渾身冰冷,可是史昂已經不在這裡……也聽不到了……

  不過,這樣就好……雖然無法從這悲傷裡掙脫出來,雅柏菲卡想著至少…至少……什麼呢……

  意識似乎漸漸模糊停滯,讓他有些害怕,不過,這樣就好……

  剎那,無數花莖由腳邊竄出、凌亂地生長蔓延,盛開一片。



  「功虧一簣啊,修普諾斯。」

  銀色的神祇皺著眉頭輕敲桌面,注視棋盤的眼神裡倒是不慌不疾,有著事不干己的悠閒冷漠。

  相比之下,金色的神祇像是捏著棋子平靜思考著,面色卻顯得沉重許多。

  「為了讓培育兩百年的種子能夠開花結果,還特地從冰地獄拘提出與其思念相應的靈魂,結果反而讓那小鬼給跑了。」

  兩百多年前當時……冥王陛下的靈魂被人類亞倫壓制沉睡著,為了以防萬一,祂留了尾隨前聖戰老頭子而來的兩個小鬼一命,分別在他們身上種下詛咒,必要時便可作為牽制聖域所用。那只是隨手鋪下棋路的習慣,作為聖衣修復師的嘉米爾一族有一定利用價值,倒沒料到其中一個小鬼會當上聖域教皇……

  不過這樣一來,利用價值大為提高,祂一度誘發詛咒萌芽了,卻被雅典娜的力量給抑制生長……

  金色的神祇緩緩落下棋步。

  「不用擔心,因為抑制詛咒而銷耗了雅典娜的加護,那個教皇小鬼就算回去了,也注定沒有足夠的壽命活到聖戰來臨之時。」

  銀色神祇冷冷嗤笑一聲,「不過是解決了一個無用的老小鬼,未免太大費周章。」

  「是嗎?若非人類具有這點意外性,那也太不值得我等出手了。」

  「該說狡辯還是逞強呢……」

  「達拿都斯,你可要記取教訓啊!」

  儘管針鋒相對,鏡影般對立的兩人卻不會真正決裂爭吵,一直以來都是若即若離的雙子神,永遠都是。

  不過,確實出乎意料之外……金色的神祇暫時放下棋局,走到前代雙魚座聖鬥士的靈魂之前,沒想到當時的種子會以這樣的形式開花結果。這個人類終究是無法抗衡詛咒,精緻的美貌更讓他脆弱的神情顯得玻璃似透明易碎,然而從他身上所綻放的夢界罌粟,莖上的絨毛卻堅硬得像棘刺一般,白色花瓣上血紅的色澤如同火燄張牙舞爪地躍動著,彷彿變成了重瓣的赤色薔薇,也只有夢界花朵才能綻放出這樣奇異絢麗的色彩。

  「達拿都斯,我所種下的,是名之為『悔恨』的種子。」金色的神祇讚賞地看著這火豔的花朵,「說不定以這種形式呈現,會遠比直接補捉教皇小鬼的靈魂來得更有用處,人類是無法從自身最真實的情感裡逃脫的。」

  銀色的神祇拄顎聳肩,不予置評。

  「再過不久,陛下便會降臨到人界,這難得的花朵就作為慶賀的戰利品,獻給陛下吧!」



  他聽到了水滴聲,滴瀝、滴瀝……不,好像是雨聲,淅瀝、淅瀝……

  史昂睜眼醒來,循著那細小的唏嘶聲循去,才發覺是燭火燃燒的蒸騰聲響。

  他的夢,醒了。

  沒想到自己還可以醒來,而且那道長年糾纏不清的幻影也完全不見蹤影,史昂摸摸胸口,詛咒消失了。

  感覺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回想起來,這兩百多年的人生也像一場夢境一樣……

  史昂一笑,自己的怎麼搞的,竟然因為一個詛咒這樣渾渾惡惡地度過了近兩百年的歲月,真不曉得自己怎麼有辦法一直那樣悲傷地活著。幸好現在詛咒解除了,他彷彿真正清醒過來,不再無端感到絕望。

  風裡傳來細碎模糊的吆喝喧嘩聲響,從窗外看去,夜色底下遠處燈火零零散散點綴著,候補生、訓練官、侍女、聖鬥士們……有人群的地方總是有點吵鬧,有時候起爭執不過有時候也并肩同進,總是這樣複雜又簡單地來來去去。以往這樣日復一日庸碌日常的情景總令他焦急感傷,現在卻覺得這世界可愛起來。

  不必非得睿智強大完美高尚,腳踏實地地活著就很可愛。

  說得也是……一股腦把責任都丟給艾奧羅斯還有那些孩子們也逼得太緊了點,他們都還那麼稚嫩,還有得學呢!一點也教人無法真正放心……

  他還有很多該做的事,還不能放下。

  走出房門前,史昂想了起來,自己又差點遺落了,他折返回頭,拾起擱置一旁的面具。

  現在詛咒既已消失,其實也不需要這副面具了,雖然自己是這樣年老力衰,可是,沒什麼好遮掩的,就算被人看到自己無能為力的一面也沒關係,無論力量再渺小、無論面對強敵還是困境,他都可以坦然地奮戰到最後一刻。

  不過,好像是第一次正眼看著自己的面具吧……原來在他人眼中,自己是這副冰冷的模樣嗎?史昂輕撫面具,忽然有點…有點稍微回溯起了那悲傷的情感……他並不是想沉溺在情傷之中,而是…雖然很像這份悲傷,卻反而充實了詛咒所腐蝕出缺口的溫暖……既短暫、又漫長、想不起來的夢境……

  這樣想著,結果,終究是繼續帶上了面具。

  史昂登上星丘,觀看著星象,雖然自己身上的詛咒消失了,不過,想必也是冥王一方有了什麼動靜吧。不出所料,北極星產生了些微偏移,預示聖戰即將到來。他得跟童虎聯繫,好好談談,這麼長久以來疏於聯絡,實在有些對不起這位老友……在那之前,他還得親自拜訪海因休坦家一趟,現在的自己已不必畏懼碰觸聖櫃了,絕不能再讓雙子神造成危害……還有……

  一股隱藏著晦暗的激烈氣息來到身後,史昂訝異回過頭,原來是撒卡,啊啊…完美傑出,心中卻懷著黑暗的撒卡……可憐的孩子……

  雖然這些孩子繼承了聖衣、具有超常的力量,但心志還有待磨練,他必需好好地引導他們,即使年老力衰,即使壽命所剩無幾,也要守護到最後一刻,讓他們真正了解那些言語詞彙都不足以描述的歷史與意志。

  果然還不能放下這個聖域,該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絕不能忘記那天在冰地獄所立下的誓言,他是樞紐,承續著過去到未來的希望,不管有多遙遠……

  只要懷著這份像是悲傷的溫暖,就足以繼續作戰下去。



【END】

●1814年拿破崙下台,1815年捲土重來、百日敗亡,之後就沒活著回法國了
●塔列朗以相當的高齡壽終正寢,死前有與教會和解
●約瑟芬以喜愛玫瑰聞名,據說英法海軍曾經為了讓新品種的玫瑰能夠運送到梅爾梅森城堡而停火讓路
●紗織9/1出生,9/9則是瞬以及黑帝斯的出生(這時SS潘妹解放了雙子神但家人還沒全滅)
●接著史羊就被撒卡一擊ko了....再來艾奧羅斯來幫小穆羊代晚班撞見撒卡對紗織下手....
 然後就是綿羊在冰地獄躺了13年,至於魚妹這段時間則放在冥王房裡當擺飾....(對不起)
 然後的然後時間線就接到《彼岸花》去



本文獻給YAYA
如之前所說 因她來邀稿而產生了這篇的動機 雖然當時的時間不足夠寫出這個前篇
不過對我來說以史實為素材真是超出負荷的挑戰(自找死路啊....||||)
在長達兩個月半的寫作過程時常覺得痛苦沮喪 也因此帶給朋友們許多麻煩 真是抱歉m(_ _)m
幸好終於完成了....也幸好有把它完成 無論它是個怎麼樣的成品....
『現在終於可以覺得這些花是美麗的』....也似乎有點瞭解了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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