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是一種既是神亦是魔的存在。
    在亙古的大地上、在遙遠的光陰中,祂們曾與人類共同生活。

    然而,人類混沌的心招來神魔、致使祂們迷失。
    因此神魔們決定把大地讓給人類居住,選擇了被封閉的黑闇。

    現在,神魔的集結時刻就要來臨。
    監視者亦從此受到束縛。
    吸血姬的宿命。


  槁枯漆黑的枝頭末稍,已悄悄地吐露嫩稚的小巧花苞,在冰冷月色映襯下,極力脫出這片庭苑沉悶死寂。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與這座精雕細琢的宮殿有著同樣華美氣質的妍麗身影,佇立於嵌欄栴檐間靜默著,完全融入這片宮闈建築。

  她是被製造出來鑲入這宮庭系統的完美物件。一國之后,再也沒有比她更適切的人選。

  櫻姬環視著這座自幼居住已久的宮邸,沒有任何東西能映入眼瞳深處。

  步出迴廊,摘下一截未綻櫻枝。

  月光照在臉龐上,顯得灰白而祥靜。

  挽袖低身,櫻枝悄置放在幼子枕邊。

  凝視片刻,驀然拾起那截斷櫻拋出。

  櫻瓣碎破,落地塵埃。

*****

  王上在姬君寢殿外守候了一整晚,卻連一面之見都未能如償,華服已為涼夜水露所湛濕,麗顏隨著哀愁心緒更教人覺得悽楚。雖上將軍始終隨侍在王上身旁,也只是徒增憂傷之情,光是瞥見到年輕君王的背影,心中便擁塞著無奈與苦澀。

  人類弒殺造物母親以得取生存,神祇支配人類的世紀告終,卻換來群魔亂舞。

  整座宮殿的浩大宏麗,為的竟是這段不堪禁忌過往。

  現在,人魔紛爭的時代也終要告結。

  前代王因於感念、或者悲憐,留下了造物主體內的孿子,扶養成人。孿子中的王子成為君嗣繼承王位,並與前代王的養女櫻姬成婚,攣子中的王女則許配給前代王的愛徒上將軍。

  王上具有統治國家的才智,上將軍承習前代王的武力與異術,吸血姬君文藝風雅添增繁華榮景,櫻姬盡學藥草醫事安穩人心。四人自幼情同手足,既是國事和平的象徵也是國力鼎盛的祥兆。

  可是,一切未如人意。完美的假想圖終究變質為悲劇。

  姬君源自造物主的力量與意識成為吸血姬,是一切詛咒的開始。

  神魔渴望著靜閟的黑闇,人類祈求著神魔的封印,結論卻是姬君的犧牲。

  祭穀典一如往常。薰香、牲禮、儀舞,諸多事項忙錄未竟之際,王城裡外早已興了好數天大小慶宴。宮內卻反常地沉悶肅蕭,在處處歡聲鼎沸的氣氛中,隱隱含漫著如同夕暉轉暗的最後一刻璀璨悄然。

  人們歡喜著大地的豐收,感念著上天的佑庇,因為國力充實,才能安心享受如此歌舞昇平。只不過今回也將是姬君允諾神魔與人類共同願望的時刻。

  孿生子在過去的此時一同誕生,卻也在此時訣別。

  姬君從此深閉門扉,將自己與王上緊緊隔開來,時間在一去不返的流逝中沉默等待終結的來到。

  「王上、上將軍……」櫻姬來到兩人面前,在彌漫不安的氣氛下仍不急不燥地依宮廷之禮欠身,「王上,再守下去,也只是多折磨了吸血姬君。還是離開吧。」

  王上瞥了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垂下目光。

  櫻姬無聲苦笑,「我想…或許吸血姬君還不至於不肯見我……」

  「櫻姬!」王上語氣激盪,逼視王后。

  「王上有何吩咐?」

  王上猶豫了一晌,道,「妳…一定要幫我勸勸她…現在…還不到完全絕望的地步……」

  「是?」

  除了沉睡的黑闇,神魔們還需要一個維持黑闇的監視者。

  上將軍與吸血姬君的小女兒成了監視者的不二人選,然而小公主卻因不明原因沉眠許多時日未醒。

  「只要……一直沉睡不醒……」

  就這樣持續沉睡,缺少監視者的黑闇便無法維持神魔們想要的永恆靜謐,因此,等到小公主覺醒再履行對神魔的約定,並不算違反諾言。

  只要一直沉睡不醒……

  上將軍震愕得說不出話來,櫻姬卻反而笑意更深,頷首步入寢殿內。



  宮女們領著櫻姬直至內殿深處的一簾絹屏前,片刻之後通報的年輕宮女走來,露出愧色,吸血姬君既沒有允諾見面也沒有排拒,毫無回應。

  「妳們下去吧。」宮女們紛紛向王后行躬退離,待眾人散盡,櫻姬逕自繞過屏簾。吸血姬君坐在床塌旁,一雙盈眸慈愛地注視著自己的小小女兒。

  燈盞映照著絹屏上繚亂不失雅緻的圖樣,瑣細的燈油蒸燃微聲,顯得一室如同失去時間般虛無。

  櫻姬在床塌的另一邊坐下,隨著姬君的目光移向小公主。

  皇室血脈單薄,僅有三個孩子,櫻姬為王上生下一位皇子,上將軍及吸血姬君育有一女一子。小公主是唯一的女孩,眾人自然明珠般疼愛有加。

  這樣嬌滴滴的女孩兒該是不會知道不幸為何的……

  只要沉睡著……就這樣一直沉睡不醒……

  過了好一晌,櫻姬開口說道:「我想不需再對吸血姬君多說了吧。」

  神魔們想要的是黑闇,以及一位監視者。

  吸血姬君與生俱來探知他人內心的異能,已從櫻姬轉念間得知王上的打算,「……只要尚未醒來……」挽袖輕撫愛女額髮,「就這樣一直沉睡……」

  櫻姬溫柔地注視著這對母女,「這個方法未必不可行。」

  「……要這樣不生不死?……」

  以小公主的沉睡爭取黑闇的延遲,抑或讓小公主醒來而背負起喪母的罪惡,不論哪方面的選擇都於心不忍。

  沉睡不醒並不是幸福,充其量也只是把生命封閉在虛假的幻象裡,然而,『…醒了…也是嗜血維生的吸血姬。』

  最殘酷的話語櫻姬未說出口,卻不免在吸血姬君心底響起。她改口安慰道,「沉睡在夢中,或許還比較幸福……」

  姬君比任何人都清楚吸血姬與監視者的命運,只是,「身為人母…我會愚蠢地冀望孩子的未來…」姬君悲嘆道,「我怎能犧牲自己的女兒!」

  「身為人母……」櫻姬語氣乍然冰冷,「又拋棄得了王上嗎?」

  霎間,姬君刷白臉色。

  櫻姬別開目光,「…失言了…身為人母…是該對孩子充滿冀望的……」她不再多語,靜靜等待吸血姬君的回答。

  姬君沉默地悲笑著,那份苦澀心扉的思念與折磨並非櫻姬所能理解。

  只知道,正因為是永遠無法得償的結局,所以姬君寧可選擇毀滅……



  王后自門扉後走出,如同入殿前的溫柔笑容。

  「櫻姬!如何?」王上急切問道,「妳說服姬君了嗎?」王后不語,王上更加燥急,「櫻姬,到底如何了?為什麼不說話?妳快回答我!」

  櫻姬搖頭,依舊笑靨淡雅:「王上,妾身無法說出您想要的答案。」王上呆愣住,正要爆出什麼話語時,櫻姬又徐徐說出:「小公主已醒。」

  王上錯愣的表情對望她那不變的笑容,不知凝滯多少時間,終究只好落落離去。

  上將軍手拳緊握,所有的痛苦蝕心盡在眉間糾結,眼神迷惘得如同辨識不出這座偌大別緻南苑是否只是場夢境虛幻。櫻姬靜靜待著,直到上將軍近乎窒息的啞聲詢問:「……王后,小公主是怎麼醒來的?」

  「吸血姬君以自己的血餵給小公主……小公主醒後又再入睡,但面色已平順許多。」

  「這次勞您多費心了。」上將軍長嘆一聲,「您也早點回北苑休息……」

  「我不明白,到頭來…什麼都沒有……」櫻姬收起笑容,抬頭直視著他,「長乘!為什麼你不放棄吸血姬君?」

  「放……棄……?」

  上將軍睜大雙眼,不明白王后何以會說出這種話,也不明白該如何回答,那是……那是心中深處由來已久的疼痛……

  「上將軍,」櫻姬再次露出令人安心的溫和笑容,「您進去陪著吸血姬君吧。她的身心都很疲累了。」

  「是……」

  上將軍目送王后離去,片刻,踏上殿廊,遲緩地拉開門扉。

  為什麼不放棄?

  腳步輕巧無聲踏入房內,停佇在絹屏旁,吸血姬君的神色的確明顯地露出倦態,一路承擔這樣的命運,的確是累了。

  「妳…好好休息……」

  姬君闔眼,微微頷首,看來卻又似更加憂癆。

  「妳已經做得夠多了……」上將軍語氣深鬱,「這種事無法怪罪予誰,妳也不要加重自己的負擔。至少,我沒有妳來得痛苦,我……」

  結果還是說不出什麼能安慰人的話語,或許自己出現在她面前,也只是徒增宿命加之的沉重。

  「這時候妳就別想太多了……」

  明日,他將會失去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以及這段糾葛不清的情怨。

*****

  原本環繞亭閣欄緣被細心照料的朵朵曇花,荒蕪地被淹蓋在叢生的雜草底下,隨著初春冷風飄蕩的薄絹紗帘也看得出被人遺棄在歲月中,透明的淡紫絲綢雜染上斑駁的污漬,滾邊的縫線無序地脫落,顯得十分零亂。

  失去了有心人的悉心照顧,過去的繁華榮景早已散盡,只剩夜露晶瑩地點綴這一片荒涼。王上獨自一人,不許他人來擾動這片淨土,在這有許多回憶的冷月湖畔……

  自從去年秋季的祭典失去了孿妹,王上便時常待在曇蘆閣中,品嘗著自己不再說出口的寂寥。

  經過一個冬季之後,寒雪盡褪,神魔也自此從人間絕跡。即使有人見過牠們的蹤影,那也只是夢境中的幻象了。

  所有曾經存在的證據都成了夢境。

  人類不願提起悲傷的過去,不是為了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因遺忘不了晦暗的記憶。

  真實與幻影交錯著人心,現實與夢境的分野如此模糊脆弱。好似只有他還緊抓著過往不放,在一如故往的眾人中突兀孤立。

  滿月的冷光分明出純然的光與影,黑白映對的氤氳,無聲的微風吹動低囂碎語。櫻姬平緩而沒有遲疑的腳步,也像是在低訴著什麼。

  她的娟容並不帶有慣往的溫婉微笑。

  王上漠然瞥視,來者彷彿宣告存在地應和著這個初春的綻櫻時節。

  「我想了很多。可是,也只有這樣了。」像是第一次真正正視面前的這個人,櫻姬凝視王上,聲音輕淡卻字字清楚,「我要離開這裡。」

  王上沒有反應,只是又低下頭去,如同擾入者來臨之前的孤獨姿態。



  在王宮外垣下,馬匹已備妥。上將軍牽著韁繩,以沉重的眼神等待著珊珊來到的櫻姬。

  「妳真的要離開?」

  「沒錯。」櫻姬露出了微笑,不是以往的溫柔典雅,而是堅定與決斷。

  「可是,妳是一國之后……」

  「我和你不同,長乘。」櫻姬執起馬韁,悶悶說道,「我並不重視這個國家,也不重視王上。對我而言,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那麼…殿下呢…他是妳的親生兒子啊……」

  取下一截未綻櫻枝,悄然放置在枕邊。

  月光照在臉龐上,顯得灰白而祥靜。

  突然拾起那截斷櫻拋出。

  櫻瓣碎破,落地塵埃。

  「…你懂什麼!」

  櫻姬上鞍,揮韁奔離,如逃離般。

  塵埃飛揚,終將散落。

  離別的背影也終將隱入夜色裏。

  長乘這才發覺,那位堅定而又溫柔的王姊,竟已陌生得不似熟人。記憶中,自幼如同親姊的櫻姬溫婉沉靜,從未有那麼冷漠的一面……無聲地分擔眾人的憂愁,沉默地報以和靄笑容,不會多說什麼也不曾顯露煩憂,舉止合宜得一如王后的身份。

  她的溫柔,她的微笑,突然間淡薄了起來。

  『…你懂什麼!』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身為王后的櫻姬會就突然消失,王上的默許也添加了蜚短流長的更多猜臆。

  當流言被時間沖淡模糊之際,也許就是真正被人遺忘之時。

  在將知的明日與未知的未來間,人們註定擺脫不了命運的沉浮捉弄。

  活下來的人們,也不會有得到平靜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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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玼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