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重華所言,來到華胥滿一週後,終於要與員橋當家及少當家會面。兩位當家各自從天江與隱土前往芸間會合,再偕同岱輿當家回到闔閭的府邸。這天一早,一干家僕忙碌進出清掃佈置,杏姨比平日更眉開眼笑地叨絮著夫人也會開心之類的話語,到了午後時分,幽夫人與露娜她們一同在中堂裡吃著茶點邊閒談邊等候,夫人雖然不如石棄豔那般明顯地心不在焉,向來內斂嫻靜的神情卻也罕見流露出更多喜色。

  石棄豔不時抬頭巴望著庭院外頭,又不時低頭毛毛躁躁地拉整衣領袖口,不一會兒,一聽見前院隱隱響起電氣動力機運轉噪音,幾乎是從座椅上飛躍而出,三蹦五跳地奔出內庭,露娜與夫人不禁相視一笑,一晌,夫人吩咐僕婦過來攙扶起身。

  沓雜不一的腳步聲與此起彼落的吆喝雜響,陸陸續續從前院往兩側院落移動,接著,便見到重華一行人穿過內庭往中堂走來,倒是石棄豔沒了先前的恣意興奮,而是沮喪又怯弱地隔開一行人身後一點距離,拘謹地站回露娜身邊。

  幽夫人迎上門前,與眾人三兩零落地互問安好,其中一名髮絲半白的中年男人執起夫人雙手,雖然聽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但從兩人之間的親暱氣氛露娜心裡也有個大概,更別說男人有著一雙與重華同樣醒目鮮豔的鈷藍瞳彩。

  寒暄過後,夫人為眾人與露娜互為引介。藍眼的中年男子果然是重華父親,自號『攝提』,總是笑臉迎人的眉眼神情與重華極為相似,卻多了幾分誠懇而少了幾分芒刺,也顯得較為親和近人。

  員橋當家『鉤歲』外貌則類似瑟嫘絲人並無特別殊異,樸實的氣質與其說是商人,更像是鄉下地方的教師、或靈修院裡深居的修士。少當家安周亦與其父相仿,唯獨年紀出乎露娜意外地年輕,身形雖然挺拔結實,但怎麼看都還是半熟不大的少年,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瞳沉穩得深不見底,只有在石棄豔偷偷瞟起視線與他對上眼時,少年表情霎時柔緩許多,還露出幾不可見的溫和笑容,石棄豔傾慕雀躍的神情更是欲蓋彌彰。

  最後還有一名褐膚少女,名號『熒惑』,年歲介於重華與安周之間,一頭秀髮草率地在腦勺紮成一束,緊蹙眉頭不茍言笑的模樣看來凶煞威嚴,卻也讓那張巧麗的容顏更顯得英氣煥發,特別是一對猩紅美瞳蘊滿灼刺寒意,有力的眼神掃視到露娜身上時她也不由得膽顫心驚,石棄豔更是垂著視線不敢直視。

  熒惑是什麼來頭夫人未多說明,只簡略提及日後會與安周共同聽用露娜議見。從旁人的態度來看,露娜猜想大概又是『一族』裡什麼舉足輕重的要人。

  露娜與這些人一一照會過面後,重華便向員橋當家提議道,「叔父,安周跟熒惑剛從隱土歸來,先讓他們洗塵休息去吧。」鉤歲先生頷首同意,向這對孩子說了些話,兩人便打揖退下。石棄豔眼勾勾地望著安周離開的背影,重華輕嗤一聲,「魂都飛到安周身上去了,表現得這麼明目張膽,莫非要人滿足妳偷懶的心意不成。」

  石棄豔一時心緒兜轉不過來,還回頭傻傻應了聲,愣了一晌後旋即慘白了臉色,她猛搖頭心虛辯駁道,「不、我不…嗚…那個…對不住不敢了!」

  鉤歲先生接著開口緩頰,大概也是應允了直接給個小假,只見石棄豔睜大雙眼小心確認著,當家轉而向露娜問道,「茇舒亞女士不介意吧?」

  還未想及是何種不介意,一見石棄豔水汪汪盈滿期待的目光,露娜不覺順著當家的意思點頭,石棄豔眉開眼笑地告退一聲,雙腳一踏出堂門就蹦蹦跳跳地奔向西院,還聽得見喊喚安周的高呼聲傳來。

  感染到這孩子天真爛漫的氣息,大人們也心情大好低聲失笑。不經意地,露娜瞥見到那名叫做熒惑的少女還佇立在庭院木石之間,露骨的視線透過枝椏空隙,目不轉瞬盯著重華,氣勢卻不再那般凌厲,反而顯得抑鬱寡歡。

  重華卻始終背著門外,彷彿渾然未覺。

  鉤歲先生開口請邀露娜同席而坐,露娜只得收回視線,轉頭當家藹然問道,「茇舒亞女士覺得華胥之國如何?」

  「這…雖說我向棣鄂先生請教過瑟嫘絲的民俗風情,但實際……」見當家專注慎重的目光,露娜察覺到對方帶著審度評品的意思,同時幽夫人凝視自己的眼神鼓舞似地飽含溫暖,露娜靜下心來,「實際上我所能了解的層面仍極淺薄,目前能提供給員橋的是以茶弼沙商圈為世界貿易中心的研究思想,反之,員橋…」她略微停頓,「若說員橋商團期望我能在華胥之國這個環境中發揮什麼作用…是因為…我是外邦人?…女性?」

  露娜隱約快抓住什麼頭緒時,重華輕笑出聲,「女士該不會連『學聯兄弟會』這層身份的價值都沒自覺吧?還是正因為有自知之明?」

  若是平常,無論重華怎麼冷嘲熱諷露娜都盡可能無視以免浪費氣力,然而現在卻在當家面前……是要考驗她能否做出最適當的反擊?還是想藉此揭穿她的醜態?或者單純是重華個人的惡劣興趣?現下無論員橋還是岱輿當家,對重華的失禮行徑雖然苦笑嘆氣、卻也不多阻止,露娜判斷應當是審查的一環,沉住氣回應,「我以為只有面對愚者才會將理所當然的事情一直掛在嘴上。」

  「既然如此,女士能對重工廠營運提出身為『』國士應有的睿智見解嗎?」

  露娜臉色一僵,自己根本還未實質接觸過隱土重工廠的規劃書內容,未明瞭之事自然不該輕妄論斷,現下能著眼的只有『理所當然』的原則性論點,接下來重華預計丟給她的難堪一目了然,愈是如此她愈不願退縮,「且將不考慮『一族』在隱土暗中進行過什麼活動,華胥是形同吸食阿芙蓉的魔幻國度,比起現今的商學正派理論,不如尋找出精神上的阿芙蓉,如此便可以遂行壓榨式管理獲取最大利潤。」

  「這可真是意外…」不意外地,又是由重華發言回應露娜,「女士是因為被諳厄利理性至上的學術主流否定過,現在反倒回過頭來攻擊自己原本的人性主張囉?」

  正如前些日幽夫人所提及,現行學界商理論以追求完美理性為主流,理論上愈是機械理智式的分工與管理愈能帶來完美穩定的產能,相對地不理性的人性情感應當受到節制,露娜在接受獎學金評審時因此險些失格,人性論點更與女性軟弱天性劃上等號受到鄙視。

  果然,重華對自己的經歷有相當程度了解,難怪總是能準確地掌握住她的痛處攻擊,露娜微微板起臉色,「自始至終,我所以為的理性,是包含將人性納入考量分析的結果。而人性的正面性與負面性,我都不會看輕。」

  「那就是華胥人被看輕了吧。」

  露娜不客氣地猛朝重華揚起刻意的笑容,「難免,來到華胥之國後,承蒙遭遇過幾次合理與否作為次要以下的情況。」

  眼見兩人對話愈發尖銳,鉤歲先生趕緊插話強行中斷爭論的氣氛,「女士應當也了解到,『一族』與華胥有所差異吧。」

  露娜收斂了氣燄,轉而平實地回話,「確實,若以相對少數的一族要深入華胥之國廣大的土地與群眾,愈是需要理性層級的管理。不過正因為華胥社會的標準是表面形象優先於合理性,壓搾型管理的妥適性更高,當然視實際情形都可再作調整,但從民情考量依然具有其不可逆的優勢。」

  重華冷不提防又補上一句嘲諷,「這套說詞我看黑幫也能適用,女士的學問真好。」

  「真正好用的工具不會因為道德高低就失去功能。」

  「就怕說得好聽卻不『實用』。」

  實用性確實也是露娜早期論文受到『學聯兄弟會』審查委員質疑的面向之一,不過連這種不公開的紀錄都能取得,比起忿怒露娜反而覺得無奈又厭倦,與其攻詰另一個人花費精力到這種地步,就不能做更有效益的應用嗎……

  一直在旁沉穩笑對這番針鋒對立場面的岱輿當家,終於出聲緩和,「好了,畢竟女士才來華胥沒多久,有些事日久自然見明,用不著這麼急著斷論。」

  「話說回來,我們不也該給女士一個實質表現的機會嗎?」幽夫人突如其來地出聲提議,眾人不解愣了一愣,她說明道,「記得北當家今晚要赴芸間的酒會,而且是特地為文大人舉辦的名流場合,屆時芸間
工務司重要人士包括各國領事皆會出席,也是時候向文大人招呼回禮。」語畢,特別朝露娜頷首微笑。

  更重要的這是與茶弼沙各國領事接觸的正式場合,露娜意會過來,夫人是回應上一次茶會結束前的要求,替她拓展管道獲取第一手消息的機會。

  還來不及思考可行性,岱輿當家已先附和贊同,「嗯……藉著酒會向政商名流介紹員橋遠從茶弼沙聘來的優秀顧問也是很好。」

  員橋當家撫顎思忖,愈發贊同地望向露娜,她趕緊回過神來,在當家開口前搶先為自己保留餘地,「等等…這種事…我從未直接參與過那種場合…請、請更慎重地……」

  「女士雖然工作上尚未實質表現,對華胥人以退為進呵護形象的魔幻手段倒已相當拿手,說不準這回與文大人會面之後,合理拒絕的『照顧』也變得可以合理接受了。」重華又插入更為不得體的玩笑話,十足令露娜理解文龠昜當時何以那般怒視搥几,工作上再怎麼刁難嘲諷她尚且能調適,唯獨對正事不必要的多餘雜音難以忍受。員橋當家瞧見露娜臉色,這才鄭重地低聲喝止重華。

  幽夫人見狀執起露娜的手,起身說道,「女士我們走吧,這頑劣的孩子交給他父親教訓便是。」露娜也不願再多跟重華共處一室,便不作聲由夫人牽入廂房。

  幽夫人領著露娜到內室裡,兩人在窗前一組圈椅相鄰而坐,夫人柔聲致歉道,「我這個作母親的真是抱歉,重華這孩子…雖說是有意由他試探女士,沒想到連在我面前都這般遮口無攔……」說著,夫人蹙起眉頭壓住胸口,神色霎然轉黯,僕婦見狀趕緊為她舒背又是拿嗅瓶提神的,一會兒夫人促吸幾口氣,示意僕婦退到一旁。

  夫人的模樣教露娜也不忍說重話,再者她本來就沒有抱怨的打算,「夫人您有痼疾在身,還是多休息吧。」

  夫人搖頭,「重華這孩子得罪女士太多…作為人母只怕沒法替他稍作一點補償……」

  露娜趕緊回絕,「夫人,若重華是基於公事而採取那樣的態度,我想就不要再說什麼補償,只是也別再提起這個人。」說完多少還是自覺態度太過冷淡絕決,為了令夫人安心,露娜吸口氣、勉強揚起笑容,「您為我設法與諸國領事接觸,應該是我得先向您道謝才對。」

  「女士為一族工作,在公事上提供的幫助就不要再說什麼道謝了。」幽夫人仿似的語句令露娜一時語塞、卻也讓心情好轉了些。夫人這才更進一步詢問道,「但我看女士似乎有些抗拒出席酒會…反而害您困擾了……」

  「我是沒直接參與過那種場合…不過有以旁觀者的身份見過那種場面……」露娜略感為難地垂下視線,「對我來說處在那種地方感覺十分尷尬……」像這種時候她不免覺得,生長於諳厄利之國果然還是難以擺脫階級意識的壓力。

  「這事是我主動提議的,就由我代女士向北當家拒絕吧。」

  幽夫人的體貼反而教露娜猶疑起來,確實與各國領事接觸的機會十分難得,理智上夫人替她拓展這方資訊管道可說求之不得,然而是否能在那種場合表現得體她也沒有自信。露娜思索了一會,「夫人,若我說願意參加酒會,希望您能提供給我必要的協助。」

  「這是當然。」幽夫人淺淺綻放笑靨,接著杏姨入內,低聲在夫人耳邊稟報幾句,夫人頷首,杏姨便支使女侍捧著紙盒木匣魚貫入室。夫人再次與露娜執手,示意起身,「剛好我遣人製作的禮服送來了,妳過來看看。」

  「夫人?」

  「這是我個人周旋華胥與茶弼沙人士的經驗談,女士且先參考酌量。」幽夫人領著露娜站到穿衣鏡前,直到杏姨拎著禮服比在她身上,露娜才驚覺到衣服是為自己量身訂製,當下錯愕地差點說不出話,「夫人!這是……」

  夫人微笑默認,以安撫口吻回道,「先試穿看是否合身吧。華胥雖然是過度重視表面形象的社會,不過無論是誰都是先從表面去認識他人,這是人性使然。現今社會畢竟是由男性主導,所以除非真誠的友誼交往,否則就只要優先考慮如何在形象上佔有優勢,身為諳厄利準國士具有優勢、身為女性也有女性的優勢,都是可以利用的資源。」

  杏姨領著女侍為露娜換裝打扮。雖未事先測量過她的身形,禮服卻大致合身,光滑輕薄的淡紫綢緞繡上隱約若見的白銀花紋,簡單貼伏腰身曲線的剪裁只在後擺稍作花折,設計低調卻不致死板,十分符合露娜的年齡應有的成熟韻味,原本應當裸露出來的胸口肩背鋪上一層褐黃鏤空絲織,雖稍嫌保守,但也教露娜安心許多。

  看著自己在穿衣鏡上倒映的身影,這套禮服確實好看,只是原本平淡的五官再加上鼻樑壓著一支粗厚的靉靆,怎麼瞧都覺得老氣彆扭。

  試衣完畢,禮服再交由裁縫女修改細部,同時女侍圍在她身旁忙著為她梳髮上妝,幽夫人安坐一旁,偶爾指點著修飾末節。如此折騰了一下午,終於打扮妥當,夫人又借出首飾絨裘幫她添飾。露娜不得不承認,不願參加宴席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自己沒有拿得上檯面的行頭,有人幫她打點著實鬆了口氣。

  現下上了妝拿下靉靆,露娜看不清自己鏡中模糊的輪廓,夫人倒是十分滿意地讚嘆,「很好,接下來茇舒亞女士只要時常保持笑容就不會有問題。光憑國士的頭銜就足以讓與會者生畏,女士只要微笑便足夠應付。」

  笑容?露娜僵硬地扯動嘴角,夫人則不厭其煩再三糾正,既要笑得柔和端莊又要自然放鬆,且還不能太嚴肅……露娜愈笑愈覺得氣餒,只是夫人仍好脾氣地指導她,只得一再練習。夫人念頭一轉,「對了,女士就想像面對重華時會怎麼微笑!」

  露娜頓時沉下臉色,雖然不曉得夫人滿意這樣的笑容哪點,但她想,自己應當是露出了冷淡虛假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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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玼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