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入水裡,可是他又活著回來,大家都說他怎麼沒有死去?

  人們稱他為鬼子,來歷不明的孩子、鄙視唾厭的孩子、骯髒污穢的孩子、不祥異端的孩子,為魑魅魍魎所纏身的孩子。

  詛咒之子。

  水是不祥異域,魑魅魍魎潛蟄於水底深處,伺機奪取人命。人們畏水至甚,卻又無法遠水而生,幸賴由偃禔一族加持淨化壓制魑魅魍魎,人們方得汲水取用。

  然而切不可忘卻,要戒慎提防水底之陰邪魔祟。



  「鬼子!」附近的孩子們見他就拿石頭丟砸他,「鬼子!快滾回水裡去!如果你沒有被鬼吃掉你就真的是鬼!」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逃走,他們就追趕著一面放聲大笑。

  人類如此歡樂地驅攘鬼子,宛若慶典、手舞足蹈。

  他是鬼?還是人類?他原本以為自己是人類,可是長久被人鬼子鬼子地喊著,他也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人類。

  人類有父母血親,人類有手足戚屬,人類有家園故里,可他沒有。

  自己為什麼會活在世上?自己是什麼人?自己與其他人有何不同?人又是什麼?因為總是遭人奚凌,所以鬼子一再思索這些疑問,卻沒有解答。

  他身宿在流浪者聚集的破爛營窟裡,原以為自己是被世人所棄絕的流浪者,卻連流浪者也沉默地排拒他,如同一般人對他投以害怕忌諱的眼神。流浪者們不會像其他大人小孩丟他石頭潑他水大聲嚷叫擠撮他,然而只要他靠近,就會退縮開來,只要他開口,就會轉過身去。

  只有待在陰暗角落的一個男人不會特意迴避他,這個男人和流浪者一樣一身骯髒污穢,卻比流浪者更加沉默地排拒流浪者,一身難以言喻的肅殺厲氣,連遁世離俗的流浪者亦無膽妄動冒犯。

  唯有鬼子敢窩在這個人身邊入睡、敢帶著食物躲在他身邊進食,這個人幾乎對鬼子不理不睬,偶爾幫他治療小孩子們所打傷的地方,好幾次差點餓死時會施捨些許食物給他,除此以外,從來不對他說話。

  與其說鬼子受他保護,更像是棲息在他身邊一隻來去自如的小生物。



  後來鬼子聽說,城鎮裡的小孩子都應該到祠堂裡學習明辨事理,這是偃禔一族所定下諸多令人安居樂業的制度之一。所以他也想往祠堂去,說要學習擁有智識思想,有智識思想或許可以更接近人類。

  他尾隨其他小孩子身後,一路上受人詬罵侮慢仍跟到了祠堂,可是在祠堂課院裡,不管到哪個座位都會被其他的小孩子攆開,未能坐下來聽祠堂先生課講。小孩子都說:「你是鬼子不是人,這個位置給人不給鬼坐!」就對他丟雜屑丟石頭又潑水,最後鬼子只好蹲在牆外聽課講。

  小孩子們都竊竊私語,他知道他們都在談論他,他們都諀訾了些什麼他沒聽仔細,只知道到最後小孩子們又會拿東西丟他、罵他、歋歈他。

  課院裡,先生教人文字算數、教人哲思邏輯,先生教了什麼、鬼子就學起什麼,唯有在講述為人道理時,鬼子總是聽不明白。先生說,待人要有公正,人們卻區隔出流浪者賤下之分;先生說,待人要重平和,生活裡卻得忌憚黑色面具的容綏一族;先生說,待人要心存慈悲,他卻沒見過比人對人更不慈悲的事物。

  祠堂先生知道許多知識事理,唯有人是什麼,鬼子總無法得到滿意的解答。



  「喂!你不進來聽課講嗎?」一個遲至的男孩子正視著鬼子的雙眼說話。男孩子拉著他的手一起進入堂內,還挪了一個席位的凳子給他,他卻反而沒有坐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坐下來。

  男孩坐在空席旁的位置上,又回頭來伸手輕扯鬼子的手腕,鬼子這才坐了下來,其他的小孩子看著他又開始竊竊私語,卻不再丟東西來擯斥他。

  「我叫沙穆杉,你的名字呢?」男孩子和善客氣地問,可是鬼子回答不出來,他這才發覺,自己沒有名字。



  鬼子在祠堂待了一段時間,漸漸熟識了同住區的小孩子。每當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樂時,他也習慣地站在角落看著他們嬉戲,久而久之,他知道了大部份人的名字、知道他們住在哪裡、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做過什麼、想些什麼,也知道誰跟誰交情比較好,甚至還知道他們各自家世狀況。

  然而即使知道,卻毫無影響處境位置,他依然旁觀其他小孩子無從加入,孩子們仍舊無視他逕自玩著自己圈子裡的遊戲。鬼子既突兀又無法抽身離開,可是孩子們走到哪他依舊跟到哪,即使只能待在角落裡。

  沙穆杉偶爾會跟鬼子談聊說話,雖然其他小孩子招呼一聲,又會把沙穆杉叫回他們的圈子裡。沙穆杉有幾次邀請他過來加入遊戲,可是其他的孩子不太理會他,沙穆杉跟他們鬧鬨玩在一塊時自然不會總是關注著鬼子。最後鬼子還是沒能融入群體裡。

  他們不再那麼觝黜他,卻也沒有接受他。

  他私底下問沙穆杉,為什麼沙穆杉願意接納他?沙穆杉卻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原來沙穆杉不清楚其他人對鬼子存有的惡意,因此沙穆杉自然對鬼子也不存有惡意。

  結果,無論鬼子接近流浪者、接近一般人、接近祠堂同儕、接近沙穆杉,還是未可明瞭自己為什麼會活在世上。

  即使如此鬼子還是時常到祠堂去,儘管會受到冷嘲熱諷或被冷眼相待,至少還有沙穆杉在。



  沙穆杉聽說鬼子以前曾經溺水,便問他是不是真的有掉入水裡過。

  他看過極為嫣媚的湛藍色,比天空的顏色還純粹潔淨,日光灑落天頂就如同星點般細碎閃耀。他覺得那是在水裡看到的風景,所以他想自己的確是曾經溺水。

  除此以外他已記不得溺水時所發生之事。

  大人們都說,魑魅魍魎會再回頭來找他、把他捉進水裡殺死他;也有人說,他已經遷化為魑魅魍魎的同伴,返還地面是要構陷害人落水,好讓魑魅魍魎所吞食。

  沙穆杉又問說,「那麼,你不是魑魅魍魎的同伴嗎?」

  他知道自己被人們視為魑魅魍魎、不知道魑魅魍魎是否視自己為人類。

  鬼子終於明瞭,原來只有被其他人類當作人類對待時,才能算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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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玼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